正文 第十一章 空穀(2 / 3)

我淒然。不知說什麼好。

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嗬嗬地說:不能釣魚,可我還能打魚!你過來看——

他領我走到土壩靠湖水那一麵的一棵樹旁。一米高的樹杈上架著一杆砂槍,這枝過時的老式火槍的槍口正對準著水邊。拿火槍打魚?我大為驚奇。

晌午前兒日頭毒那會兒,魚就愛溜到水邊來玩,砂槍子兒打一片,大魚沒個跑脫,比魚鉤還管用。他走過去單腿跪在那兒,獨手握著架在樹杈上的砂槍扳機,瞄準起水邊。我想這可需要的不是一般的耐力。打著過嗎?我問。

他的臉稍顯黯然。還沒呢,不著急,總會打著的。溜出來的小魚呢,舍不得打,中不溜的,又經不起槍子兒開花,肉都飛筋了,大個兒的嘛……打了又可惜,空穀湖絕了好魚種也可惜了不是。

我哈哈笑起來。小的中的大的都不能打,您還在這兒守個啥勁兒呢?

我喜歡水喲,早年在大連時養成的,他又叨咕起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就聽過的這句話,也喜歡水裏的魚,活蹦亂跳的,怪稀罕人的。常來這兒坐一坐,心裏就豁亮了許多,啥鬧心的事也淡了。二一個是我也不放心這土壩,常有些小尕子啦牛驢啦跑來禍害,割壩上的樹枝,啃壩上的草叢,你說說,不常來看看能行嗎?

大伯也太費心了,這小湖可成了你的命根子了。是命根子,大家夥兒的命根子,是這條空穀的命根子。你不知道,有了這點水,空穀就不空了,有活氣兒了。我緘默了。咀嚼著他的話。大侄兒,告訴你,湖水裏還有魚王呢!他突然說。魚王?

呢,魚王,水缸那麼大,月滿時出來。有次夜晚月亮明晃晃的,我在家裏呆不住跑來湖邊走走,猛地聽見湖邊沙灘上劈啪亂響,走過去一看,好家夥,一條水缸大的魚王,白花花的,一閃一跳,帶著一群魚劈哩啪啦跳進湖水裏去了,嘖嘖嘖……你別小看,這湖水不尋常嗬,連著龍宮啊!

我笑一笑,不相信,可老人說得很認真,很虔誠,於是真不真倒無所謂了,足見這湖水這魚王在他心目中的神聖。

一陣微風吹來,卷動了他那隻空袖子。我登時覺得龍宮嗬魚王嗬,離現實太遠,眼下他落下了這殘疾,他有農活兒可怎麼料理呢?我知道他有一個女兒,他老婆沒生過其他孩子。他一直盼著老婆的肚子再鼓起來給他生一個胖兒子,讓他有個傳宗接代的苗苗,別斷了香火。家鄉有個早年遺下的說法,人死時由自己的親兒子捧屍骨抬棺材,死者的靈魂就能安全通過地獄的門,不然就掉進十八層地獄受磨難。他怕自己的魂到時遭那份罪。過了四十五他放棄希望了,隻好認命中無子,準備咬牙去蹚那十八層地獄了,並給年僅十六歲的女兒招了一個養老女婿。女婿人很老實,不善言詞,能幹活兒能吃苦。本來這是難得的,可老漢打入贅那天起看不順眼,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三腳踢不出一個屁,還能撐門戶!事情也巧,第二年他那四十歲的老婆子突然開懷,有孕了,轉眼給他生出了一個猛崽子般大小的兒子,爾後患產後熱病死掉了。他五十得子,欣喜若狂,用米湯玉米麵粥喂大了這個寶貝兒子。他覺得自己受苦受累一輩子終於有了報償,生活有奔頭兒了,於是他望子成龍,打著罵著送兒子上學讀書。聽說,他兒子現已到縣城念高中。有了兒子後他就讓那位不順眼的女婿分家單過了。

有了捧屍骨抬棺材的兒子,免去十八層地獄的磨難,這是個幸事,但他又成了獨臂,用一隻手料理自己生活的同時還供一個住宿縣城的中學生讀書,到頭來生活對他也並沒有多少恩賜,命運仍舊溝溝坎坎。難怪他常跑這湖邊來坐一坐,尋求片刻心靈的豁亮。

大伯,你也夠難的,現在你的地誰給種呢?

也慣了,自己湊和著幹,俺那憨姑爺也幫著做。好歹能熬下去。

禿頂伯又蹲在樹後瞄起槍來。水麵起了波紋,他以為有魚,眼睛瞪得好大,其實不過是風吹動了水麵而已。

他回過頭衝我笑一笑。我發現他鼻孔下有塊黑紅的粘液體。

大伯,你鼻孔流血了!我一驚,忙喊。

是嗎?他用獨手臂摸了一下,看了看,可不流血了,嗨,這些年落下了這麼個毛病,動不動鼻子就淌血。不害事的,頭不疼腦不熱,淌的是多餘的血。他有自己的解釋,無所謂地把手上的血往沙土上蹭了蹭,又蔣了兩株小草,纏巴纏巴塞進流血的鼻孔裏,堵上了。也真靈,血真給堵住了,不淌了。

看來他常這樣止血。我搖了搖頭,想起小時候自己割破手時,爸爸就拿燃著的棉花熱灰壓敷止血的事來。鄉下人有鄉下人的生活招數。

那邊走來一人。西斜的陽光把他的身影投到土壩上,老長老大,這人好魁梧的身板。原來是禿頂伯的憨姑爺。他的惟一特點是大:腳大手大頭大,肩膀寬得像門板,濃眉闊臉,牛高馬大。我想,真是一個如用山裏的岩石鑿出來的大漢子。家鄉的窮壤荒漠、繁重勞動,沒有這樣的身板是頂不住的,也隻有家鄉的水土、艱苦生活才能磨出這樣的壯實漢子。跟他的粗獷的身材不相稱的是那臉相那眼神。一副逆來順受能忍一切的菩薩臉,一雙和善溫順老往下瞅的黃眼珠。

爹,一早兒我坐班車進縣城了,給弟弟送去了這月的夥食費,還有他妲姐做的一雙鞋子。憨姑爺站在禿頂伯的身後,嗡聲嗡氣地說。

禿頂伯頭也不抬,眼睛瞄著槍。

西坨子的苞米該蹚二遍了,旱得邪門兒。東窪地好點,就是又鬧起獾子,今夜晚我去守一下。還有,村長說,我們前兒個賣的那頭驢要交買賣稅……憨姑爺停下了。禿頂伯仍舊沒有說話。

這是我從縣城給您捎來的砂槍子兒。他掏出一包鐵砂子,放在老人身旁的土坎上。

嗯。老人用鼻子哼了一聲。

再一個是,憨姑爺遲疑了一下,我給您捎來了一瓶白幹,您女兒炒了兩個蛋,我都放在您屋櫥裏,您早點回家喝兩盅吧。我稀罕喝那辣嗓子水!老人不領情,不過語氣較緩和了。我走了,去給菜地挑兩挑水去。憨姑爺噓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轉身走下土壩去。

老人衝他後邊喊了一句:東窪地你不用去了,反正夜裏我睡不著……

憨姑爺隻嗯了一聲,不強爭執,隨人得很。我也該回去了,告別了禿頂伯,趕上前邊的憨姑爺。他瞅我笑一笑,沒有言語。

你對老丈人真夠孝順的,比親兒子還親。他變得拘謹,不好意思地嗬嗬兩聲,半天隻說了一句:老爺子的心裏苦啊一我知道。

刹那間我發現,這位牛高馬大的莊稼漢一點也不傻不憨,心裏明透得很。

我又好幾天沒去湖邊,沒見到禿頂伯了。旱象日益嚴重,莽莽沙挖裏,日夜吹著幹熱的風,從春到夏已有一百天沒下一滴雨了。鄉親們的臉上布著陰雲,恨不得竄到夭上用黑布裹住那個燒紅的赤日,招來些雨雲。

這天傍晚,弟弟從外邊回來告訴我,禿頂伯挨人打了。我一驚,忙問緣由。弟弟說,今天一早從縣城來了兩個青年人到空穀湖打魚。天旱城裏沒菜吃,有人便不惜路遠跑這裏來打魚了。本來釣釣魚,放放網,禿頂伯也沒攔他們。可這兩個小子來邪的,竟往水裏放起雷管!好家夥,水麵上漂滿了被炸死的魚,翻著肚皮,白花花一片,而且大多都是小魚崽,真是做孽。禿頂伯急了,罵他們是敗家子,土匪,驅趕他們。這兩人哪肯聽他的,吵著罵著就動手打起來了。他一個殘疾老頭哪甩是兩個小夥子的對手,被打得鼻青臉腫,砂槍也被掘成兩截扔進湖裏了。當他跑回村招呼人時,那兩個家夥撈淨炸死的魚早溜走了。禿頂伯嚷著村裏人跟他一塊兒追到縣城箅賬,可眼下地裏旱得冒火,人心惶惶,誰還顧得上這事?再說,這裏人也不稀罕魚。我半晌無語。不覺歎氣。第二天,我去空穀湖邊看望禿頂伯。他正默默地坐在湖邊沙地上,對著湖水出神。腳邊放著幾條已腐爛的手指大的小魚,水麵上也飄浮著些沒撈淨的死魚。他咬著發青的腮幫,額上臉上有幾處傷,那眼神顯得空洞而愴然,含湧著無可奈何的哀怨。

我沒有打攪他,默默地在他旁邊坐下來。我找不到安慰他的話語。

水又降下去了三尺……他說。他的腳邊插著一根做標記的棍,湖水從標杆那兒往下撤了一米多遠。這湖水,怕是……我知道他沒有說的下半句。我抬頭看了看天。他眯縫著雙眼望著天,灰蒙蒙的高空被烈日烤炙得似乎劃根火柴就能燃燒,天邊掛著兩片羽毛般的小白雲,也蒸發了所有的水分,淡淡的,哈口氣就能吹跑。一陣陣熱浪從空穀兩邊湧來,湖水迅速蒸發著,被幹熱的風吞吸著。

唉。幾十年了,沒見過這樣的大旱,邪虎喲,東坨子的一棵老榆樹幹死了。這湖水怕是頂不住了……他又絮叨著,嘴裏咬著那杆沒有咬嘴的木杆煙袋,凝視著湖水,憂心忡仲。

這裏本來土質貧瘠,缺少水源,每年僅賴於老天賜下的那點可憐的雨水種地打糧,維係繁衍從古就能吃苦的種族姓人,現在老天連這點雨水也舍不得給了。鄉親們的日子是多麼嚴酷嗬。坨子裏的苞米曬黃了,葉子幹後風中發出瑟瑟聲響;窪地的穀子高粱也蔫了,灰不拉嘰,全憑早晚那點露水保留著一絲生命的綠色;坨頂上的沙柳嗬苦艾嗬,更是慘了,大多枯死,,手一掐那葉子即刻成碎末,隨風飄散去。惟有那輪太陽似炭火,生命力旺盛得很,一早就明晃晃熾烈烈地從東南升騰出來,長久地掛在頭頂上,無遮無擋,赤裸裸地燃燒著,施著淫威,妄圖製服所有有活氣兒的生靈。

我和禿頂伯誰也不開口,默默地坐著。周圍也很靜,但我能感覺到湖水的歎息,大地的歎息,禿頂伯的歎息。

從前邊進入空穀的小徑上,走來一輛套牛的小膠輪車。趕車人是下村的大下巴,車上拉著一個裝水的大水箱。大下巴把車趕到湖邊停下,衝旁邊樹下撒尿時嘀咕著:苞米都旱死了,拉水去澆一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