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頂伯咬著煙袋。一言不發地望著大下巴一桶一桶往水箱裏裝水。眉毛一跳一跳的。離莊稼地多遠?我問。
來回三十多裏。見我搖頭感歎,大下巴又說廣沒法子呀,救活一株是一株。要不這一年一大家子人吃啥。
大下巴趕著車走了。套車的老牛依戀水,經主人狠狠抽幾鞭才慢騰騰地邁步。
沒過抽兩袋煙的功夫,從那條入穀的小徑上湧上來黑壓壓的一群人。有上村的,有下村的,有老人,有兒童,有壯年漢子,也有姑娘媳婦。趕車的,挑擔的,拎桶的,端盆抱壺的,他們都朝空穀湖走來,默默地,擠擠擁擁,像一股潮水。他們受了大下巴的啟發。
禿頂伯警覺了。把煙袋鍋往鞋底上磕幾下,別在腰上,站起來迎著人群走去。
大家夥兒這是幹啥呀?
地旱得冒煙了,咱也澆活幾株苗,要不咋整?一個黑乎乎幹巴巴的老漢說。
天這麼旱,這點水能頂啥用?這事你們不懂?他說的在理。人們一時默然。
嗨,這水也不是你們家的井水,你擋個啥勁兒!一個蠻橫的獨眼漢子,率先開口。他不由分說,騰騰走到湖水邊打起水來。既然有人帶了頭,大夥兒也就不顧忌什麼了,一時被滯堵的潮流又活了,他們都繞開禿頂伯,紛紛擁到湖邊,各自拿家什打起水來。
禿頂伯被嗆住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是啊,湖水不是他家的井水,盡管當初是他起頭堵住溪水,並風風雨雨護著它熬過了幾十年,但這湖水並不屬於他的個人財產。他沒有權力阻擋大夥兒挑水澆地。他臉色黯然,幾分哀傷幾分頹喪。無可奈何地用獨手摸出那光杆煙袋,蹲在地上叭噴起來。湖邊一片嘈雜混亂。
獨眼漢子為了挑水方便,在湖邊淺水處挖出了一個儲水坑。別人也學著他,各自劃地為牢,湖邊也挖出了一個個深坑。人們吵著,嚷著,搶著、奪著這片幸存的湖水。他們帶來的裝水的家什都裝滿了,於是趕著水車,挑著水擔,提著水桶,端著水盆水壺,向四方焦渴的坨地田野散去。僅這一次提水,湖水齊刷刷降了二尺,猶如蛟龍席卷吞吸過一樣。湖邊沙灘上,留下了一片紛亂的深淺不一的濕漉漉的腳印,有人的也有畜牲的。
不久擁向四野的人們陸續回來了,而且隊伍擴大了幾層。家家戶戶動員了所有有生力量,帶來了所有能裝水的大小器皿,除了上村下村以外還有更遠一些村落的農民。在攢動的人群中,我還發現了我的父親、母親、弟弟,他們也被卷進這瘋狂的隊伍中來了。天嗬,人們都想從這點可憐的空穀湖水裏,搶得一點水。人們這是嚇傻了,威懾於大旱的恐怖,做出笨拙的反應。小湖的四麵圍滿了搶水的莊稼漢。湖水被掠奪著,像一隻正遭宰的綿羊。一車車、一桶桶、一盆盆地被帶到焦渴的沙坨上,無謂地灑著,澆著,帶著農民們可憐的希冀被吸進幹渴的沙土裏。
湖水飛速地下降,可搶水的人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增多。蹲在一邊發呆的禿頂伯,終於忍不住了。他走進這些人當中,抓住那個獨眼漢的胳膊,可憐巴巴地說道:你們行行好吧,叫這點水留在湖裏吧!……
嗨,你這老漢瞎耽誤功夫,是我一個人嗎?禿頂伯又去攔住另外一些人,苦苦勸道:天會下雨的,你們別白瞎了這點水的……
那幾個人以為這獨臂老漢犯了魔症病,不理會他,繞開他照樣去搶水。
他又去勸阻另外一撥人,可誰也不聽他的,也沒功夫聽他的。
他絕望了,蹲在地上捂著臉嗚嗚哭起來。瘦削嶙峋的雙肩一聳一聳的,哭得很傷心。可誰也沒有理會他,人們太忙了,都不屑一顧這位古怪的哭泣的老人。
他猛地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跑上小湖的土壩上,衝著那些忙亂的人們用喑啞發顫嗓音呼叫道:
老少爺們,各位鄉親們,求求你們,我老漢在這兒給你們跪下了……說著他撲通一聲跪在土壩上。
人們被這聲嘶力竭的喊叫,突如其來的瘋顛舉動所震住了,都愕然地望著硬挺挺跪在土壩上的獨臂老人。小孩停止了哭鬧追逐,婦女們竊竊私語。
求求你們留下這點湖水吧!它是空穀的命根子,沙坨子的風水呀……你們不知道,這湖水裏還有魚王,水缸那麼大的魚王!你們把水搶光了,魚王可咋活呀?還有它的魚群咋辦?各位老少爺們手下留情,給它們一條活路吧!……
他的蒼黑多皺的臉上淌下了兩行淚,聲音哽咽。油漬漬的布帽被風刮掉了,陽光直射著他那變紅黑的禿頂,上邊滲著細汗。那隻空衣袖隨風飄上飄下。
我目睹著這一幕,心一陣揪緊,身上發冷。我走過去攔住父親和弟弟,勸道:爸爸,弟弟,禿頂伯說得對,你們別毀了這個小湖……
父親用奇怪的陌生的目光盯住我好久:老大,你是咋了?也跟老禿頭一樣魔症了?有水不去澆地留著幹啥?來搶水的也不光是我們一家呀,大家都在這麼幹,誰能擋得住?農村的事你不懂,別跟著老禿頭瞎摻和了!父親和弟弟甩開了我。
這時,那個獨眼漢子衝禿頂伯嚷道:你別胡勒了!哪兒來的魚王,淨胡謅八咧,誰見過你那雞巴魚王?別蒙咱們了!就是龍王爺在這兒也擋不住咱挑水!
人們哄地笑起來。朝這瘋瘋顛顛跪在土壩上的老人投來冷嘲的目光,熱諷的笑聲,依然你擠我擁地爭搶著提水。
禿頂伯不說話了,垂著頭,木呆呆的,神色淒然,依舊跪在原地紋絲不動。臉上凝固著哀極之後的絕望的漠然。汗和淚在鼻梁兩邊曬幹後留出了一道道印跡。
人們呢,也乏了,都坐在湖邊幹沙灘上歇息。湖水在底部的窪坑處殘留著一片水,在午後的變得更為熾熱的陽光下和變得更為幹燥的熱風中,不斷地蒸發著,曬化著,嗞嗞發響。湖水在莊嚴地死亡,莊嚴地消逝。
當疲憊的人們拖著沉重的腳步,各自回家時,仍見禿頂伯跪在土壩上一動不動,像一尊岩石雕像。他的身後邊守著一個人,那是他的那位憨姑爺,惟一沒參加搶水的莊稼漢。
第二天,人們又聚集到空穀湖邊。他們以為,經一夜時間,湖水還會滲出來灌滿槽的,可是圍過來一看,不覺呆住了。湖水一滴也沒有了,全部蒸發幹,裸露出發幹龜裂的泥底。殘存的湖水一夜之間被大漠吸盡,被熱風吹幹了。連那幾眼沙溪泉眼也被幹硬的泥沙堵住,滲不出一滴水,幹涸了。空穀湖死了,空穀在死寂中靜默著,呼吸著幹熱的窒悶的氣息。人們麵麵相覷。
不知過了多久,誰說了一句:禿頂伯說的那個魚王呢?湖底怎麼連一條魚也沒有嗬?
是嗬,魚王和它的魚群呢?原來這是個球也沒有的空湖嗬!
湖的土壩上還歪坐著那個老人。看來他一夜未走,看著湖水死亡的。他似乎有些迷惑,過會兒喃喃低語道:它走了。魚都被炸死,沒死的它帶走了,魚王帶走了,都走光了……人們複而哈哈大笑,全當是一派胡言。我不知說什麼好,一股苦澀的東西湧到喉嚨。我默默地走向那位惟一懂得這空穀湖的老人。當我走近他時,聽見他低低呻吟了一聲。兩道黑紅的血正從他鼻孔裏往外淌。我急忙跑過去,在一旁的憨姑爺也慌了,伸手扶住搖晃著坐不住的老人,並捏住他的鼻子。禿頂伯推開姑爺的手,自己伸手蘚了一把幹軟的草,卷巴卷巴塞進淌血的鼻孔裏。可是他的這一特效土法,這回失靈了。血照樣從草的縫隙滲出來,水一樣淌流著,染紅了他的胡子、下巴、脖子、敞開的衣襟,滴落在幹熱的沙土上凝固了。決送醫院!我衝手忙腳亂的憨姑爺喊。他這才醒悟,背起進入昏迷狀態的老人,疾奔最近的鄉醫院。他一路小跑,我和另外幾個人跟在後邊。
醫院竭盡全力搶救。憨姑爺先後獻了上千血。昏迷中,老人握住我的手斷斷續續地說:你知道那個魚王怎麼走的呢?我告訴你,它是順著湖底的通龍宮的水脈走的……它回龍宮去了……
醫生說,按病情他應該去了,可他還硬挺著。不時地呼叫著他那在縣城念高中的兒子名。唔,原來他在等著親兒子回來給他送終捧屍骨,擔心去後靈魂掉進十八層地獄。憨姑爺已捎去過信,可是這位寶貝兒子赴省城參加什麼智力競賽去了,一時趕不回來。
他終於未能挺住。臨走前的彌留之際,出乎我的意料,居然哼起那首我熟悉的古歌。
我終於知道了那句結尾的詞句。
天上的風一一無常地上的路不平哎嗬噥空穀一穀空,穀空。
我全然沒想到讓我猜了這麼久的這句結尾的詞,原來竟是如此簡單的兩個字顛倒著使用:空穀,穀空。
禿頂伯到頭來沒等到親生兒子捧屍骨,還是由那位憨姑爺給他送了終捧了屍骨,哭得像個淚人,兩隻眼睛紅腫得如扣了兩個酒盅。也真不知禿頂伯一生中有幾個願望是實現過的,也不知他的死後的靈魂如何了,好在他躺在這塊幹旱貧瘠的,卻又讓他和這裏的種族姓人繁衍生息的土地下,沒有活人的知覺了。我離開家鄉回城前,又進一次空穀,到那個消亡了的湖邊坐了坐。
我發現湖的土壩被人重新修整過了,墊了土,埋了樁子加固了。幹涸的湖底也精心清理過,那些腐敗亂草幹枝汙泥都不見了,尤其那幾眼被堵死的沙溪泉眼更,為精細地清理挖深,好像做好了有一天再滲出泉水的一切準備。
我看莧進人空穀的那條小徑上有個人影在晃動,扛著鐵鍬,邁著大步,斜陽把他的身影投得老大老大,更顯出大手大腳大塊頭,肩背寬得像座山脊。我再次醒悟,這世界上隻有這個人最理解那位已故的禿頂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