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顏色有時也不全是白的。是非顛倒之後,麵對天大的冤屈,曹海林說,當娘的有時候也會錯怪自己的兒子……
一
去過阿裏的人,今生今世。不論是在何時何地,要是被問及對高原的印象,都會不假思索地詛咒高原的可惡,同時也還捎帶著讚美幾句高原那原始古樸的聖潔,誇讚那裏天藍、冰潔、雪白、水綠……
在今天通往高原的路上,隻要搭乘汽車某團的兵車,就會聽到一個被汽車兵嚼爛了的故事。說有位廣州來的小夥子背了半麻袋“老人頭”到阿裏販羊絨。從葉城搭兵車,5天後到了界山,廣仔被缺氧折騰得死去活來,汽車兵用一袋一袋的氧氣把他喂到了獅泉河。廣仔說這錢我掙不了啦,當即決定再搭來的兵車下山。路上車子拋了錨,廣仔搶著氧氣袋躺在大草灘上,不眨眼地盯著藍天望著白雲,一動也不動。汽車兵認為他出了事,就去拉他,見他還活著,就問他想什麼?半天,廣仔說:“媽的,這裏就是天好啊,真他媽的藍透了。要是能背起,我真想買一塊安在廣州上空,讓人看看什麼才叫藍天白雲。”
廣仔錯啦,這倒不是因為他異想天開和財大氣粗,而是廣仔並不知道,陽光下聖潔的雪域、湛藍的天空也會有陰霾四起的日子。潔白的雪野也有落塵的時節,這便是英雄先遣連蒙冤載難的時刻。
那是1952年春季,高原的冰雪剛剛開始消融的季節。阿裏高原的漫漫洪荒漠野上,出現了一支被武裝押解的“囚隊”,駱駝背上捆綁著四十多位被揭去了胸章和帽徽的軍人。駱鈴悠悠、鐐銬叮當,一路低唱著一曲哀怨的歌。駝背上的“囚犯”就是蒙難的英雄--先遣連的官兵。據說,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罪名是“叛國”,為首的就是英雄連的連長曹海林。
“囚隊”出發的那天,噶爾昆沙的僧俗群眾,卻以藏家最隆重的禮節為這支被押解著的“叛國部隊”送行。盡管事先十分保密,但消息還是不脛而走了。“囚隊”剛剛被押出營門,沿街就跪滿了手搖經筒,雙手合十的群眾。祈求菩薩保佑這支解放了他們的“囚隊”能順利翻越雪山。此去一路順風。
就在“囚隊”被沿街的僧俗散茶獻酒的同時,白瑪單曾父女受噶爾昆沙僧俗之托,早已快馬直奔改則而去。當改則、革吉、三科兒的群眾聞訊之後,他們怎麼也不敢相信,這支曾經付出了巨大代價的隊伍會投敵,他們怎麼也不會相信這支解放了阿裏31萬平方公裏,砸開了數萬農奴鐐銬的隊伍會叛國。他們一千個不信,一萬個不信,這群菩薩一樣的軍人會為虎作倀、引狼入室?他們怎麼也不肯接受忠心赤膽的英雄也會蒙難受冤的事實。
“囚隊”到達紮麻芒堡後,附近三區數百僧俗、頭人、部落首領早已雲集“囚隊”必經之路,伏地阻擋“囚隊”通過,堅持要為曹海林和所有的“囚徒”敬獻哈達。押解“囚隊”的戰士為難了,再三勸說群眾“不要為叛徒敬酒獻茶”,懇請他們讓“囚隊”通過。群眾被激怒了。才旦、才仁帶曾經支援曹海林剿匪的30多位青年趕到後,堅持要押解“囚隊”的士兵為先遣連的英雄們鬆綁,眼看對峙的雙方要發生衝突了,曹海林跪在攔路的群眾麵前,抱著帶銬的雙手含著淚說:“謝謝鄉親們的心意了。請不要為難他們了。他們也是在執行任務。鄉親們,冰雪再厚也有開化的日子,當娘的有時也會錯怪自己的兒子,我們還會回來的。”
群眾仍然不肯離去,他們擔心押解他們的戰士會虧待自己的恩人。最後,經日加木馬本等人與押解分隊達成協議,由16名藏族青年護送“囚隊”過界山。就這樣“囚犯”被自己的戰友押解著,押解他們的戰士又被藏民押解著,離開了他們戰鬥了17個多月的藏北。
離開紮麻芒堡的那天早上,經曹海林、周奎琪、朱友臣等人的請求,“囚犯們”在押解下,來到了先遣連的基地。曹海林跪在李狄三的墳前失聲痛哭著說:“股長啊,海林對不起你。我沒能帶好咱們的隊伍,讓你失望了,讓同誌們跟著我受委屈了。股長,你在天之靈,為我們作證吧,我們是共產黨的隊伍,也絕沒有叛國。”
據當時負責押解曹海林的一位戰士回憶:“那天離開紮麻芒堡時,隊伍哭了幾十裏路,就跟送葬一樣。”曹海林一路上就這麼緊緊地閉著眼睛,直到翻過界山達阪後,他才回頭望了一眼藏北的土地,接著又閉上了眼睛,憑任駱駝怎麼走也不睜開。他不忍心回頭多看一眼被五花大綁的戰友。他好寒心喲,沒想到他們親手砸開農奴手上的鐐銬而今卻鎖住了自己的手腳。他甚至希望駱駝失蹄掉人萬丈崖下,讓自己用粉身碎骨來洗清“叛國集團首領”的奇恥大辱,溶血肉於雪野,還一身軍人清白的屍骨。
然而,每當這時,他就想起了安子明在他們被押回新疆的頭天夜裏,悄悄躲過拉薩來的聯絡官員,跟他說過的那句話:“老曹啊,回新疆吧,那裏的首長和同誌們了解你們,事情總會搞清的。”
曹海林說:“我咽不下這口氣,真想以死抗爭,洗清這不白之冤。”安子明拍了拍他的肩頭:“老曹啊,你怎麼就沒想想光是你自己嗎?還有幾十位戰士,他們還靠你去申冤呀。”
最後,安子明塞給他一盒煙說:“此去五千七百多裏,珍重吧。帶好你的部下,就這幾個人了,不容易呀。”
曹海林一路上就這麼反反複複地回憶著進藏後的一切經曆,反省著自己的一切言行。他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會說他們叛國?為什麼會解除自己的武裝?難道就是因為在舊軍隊裏幹過幾年嗎?難道就是……他想哭,想叫,想喊。可這又能起什麼作用呢?他要為自己負責,為身後那群戰友負責,頑強地忍受著,咬著牙挺著腰杆子回到了新疆。
在曹海林和他的戰友們因所謂的“叛國”罪,押回新疆十多年後,一位作家千尋萬覓,在塔克拉瑪幹大沙漠邊緣的一個農場裏找到了曹海林。他們談了三天三夜,可曹海林就是閉口不談這段曾經給他一生中帶來三次巨大災難的冤屈。作家試著問起了這段令人心酸的往事。曹海林說:“忘了。反正那是一段比讓人死十回還要難受的日子。”
作家告訴我:“說這話時,曹海林大滴大滴地淌著眼淚,淚水打濕了他腳下的一大片沙子。最後,曹海林說,事情都過去快20年了,反也平了,還提它幹啥。當娘的有時不也會錯怪自己的兒子嗎?可做兒女的總不能因為老娘的一次錯怪就忘了養育之恩啊。”
作家最後又找到了十多位當年的“叛國分子”,搞清了曹海林那段“比讓人死十回還要難受”的經曆,並以英雄連的素材創作了一部40萬字的長篇小說《藏北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