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 前兩句展開自由聯想,在“透明的葡萄”和“雪山幻想”(6)(1 / 3)

駱一禾的詩歌構想總是比較宏大開闊。他反對拘囿於個人的情感、經驗世界,咀嚼一己之悲苦,“用顯微鏡對自己的傷口加以細細觀察”,對自我和孤獨過度玩味,認為那是一種病態,他畢生呼喚和追求“健康”的文學。誠如詩人鄭敏所說:“詩應該是詩人介入人類共同命運的‘入口’,而不是詩人退出人類共同命運的‘出口’。” “因為詩的原則一般是精神生活的原則”所以詩的困境就是精神的困境。在駱一禾看來,生命作為曆程大於它的設想和占有者,任何個體都是曆史鏈條中無名的一環,人不可與曆史背景、整體生命脫節;缺乏曆史感、整體感,則缺乏自身清明、生命自明。他強調詩應當衝破詩人自我以及為作詩而作詩的技藝的“圍欄”;應當是生命在說話,帶著血色的脈動;應當作為世界的構成因素而關心著世界、意義和人生;應當負起對人類的精神歸宿、對人的靈魂道路的抉擇和確立的崇高責任,負起克服主觀和客觀、人和自然、意識和無意識、自我和世界分裂的責任。不管這種叩問和建構“精神烏托邦”的努力在當代顯得多麼虛幻和軟弱,它畢竟給這個貧困時代注入了“靈魂”因素,而把人類引向深度生存的形而上問題,這正是中國傳統文化所缺失的。

(黃紹君)

麥地……………………………駱一禾

——致鄉土中國

我們來到這座雪裏的村莊

麥子抽穗的村莊

冰凍的雪水濾下小麥一樣的身子

在拂曉裏她說

不久,我還真是一個農民的女兒呢

那些麥穗的好日子

這時候正輕輕地碰撞著我們

麥地有神,麥地有神

就像我們盛開花朵

麥地在山丘下一望無邊

我們在山丘上穿起裸麥的衣裳

迎著地球走下斜坡

我們如此貼近麥地

那一天蛇在天堂裏顫抖

在震怒中冰冷無言享有智謀

是麥地讓淚水彙入泥土

嚐到生活的滋味

大海邊人民的衣服

也就是風吹天堂的

麥地的衣服

麥地的滾動

是我們相識的波動

懷孕的顫抖

也就是火苗穿過麥地的顫抖

1987.11.15

[鑒賞]

本詩作於1987年。駱一禾、海子的“麥地”係列的詩歌大都寫於85年—88年這個時間區段。此一時期人們普遍麵臨著生存價值的危機,普遍感到身世飄零、精神孤獨,而中國詩壇“新生代”的反理想、反崇高卷起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各種主義“藩鎮割據”。他們卻一直寂寞著(海子的部分詩作除外),特別是駱一禾一直在幾乎湮沒的危險中,堅持著樸素、熱忱的“麥地勞作”,深入麥子與民族精神間的本質意蘊。他試圖為“新生代”尋找一個可以寄托自己理想的家園。麥子,是被眾多醒悟了的青年詩人尋找而由駱一禾(還有海子)最先找到並且說出的。我們於這個事實中難覺出詩歌與他的靈魂、生命的關係。他的這種專注也是通過麥子自身生命與大地的對應關係後,對由此放射開去的民族大靈魂的投入。

“麥地”作為鄉土的代表,是個包容性極大的詞,當它在詩歌中行走時,是一種散發迷人光澤的精神氛圍,是溫馨如昨又恍若隔世的心靈家園。生為赤誠的麥地之子,20世紀末的駱一禾也自願做一個鄉土中國風景線上的行吟歌者。試圖從具體物象入手透視一部中華民族的農耕史、心靈史。

早在十八世紀,當工業文明初露曙光時,啟蒙先驅盧梭就警告說:文明與科技同樣也會毀掉人類精神的寶藏,它提出著名的“回到自然”的口號。現代人處在都市碩大無朋的水泥空間,處在電子計算機億次/秒的速率中,無不感到一種愈來愈重的精神壓迫和畸化。被土地和大自然懸離的空茫、焦慮、莫名躁動、無力感、漂泊、無家可歸的困惑,引誘人們向往一種堅硬、踏實、永久的精神居所。於是“我們來到這座雪裏的村莊/麥子抽穗的村莊”,從瑞雪孕育中的麥地和村莊看到了麥子抽穗的“好日子”,看到了一種澎湃的生命和強旺的生機。麥地——生命,村莊——生命。我們不由得由衷慨歎:“麥地有神,麥地有神”,嗬,鄉土,迷人的鄉土,永遠的鄉土!鄉土才是人最初和最終的神性家園,是遼闊天地間最美好的居所。而麥子蘊含天、地、人三者之靈氣,更是中國這個農耕民族共同的生命背景,這時,我們才恍然頓悟:“不久,我還真是一個農民的女兒呢”。於是在“一望無邊”的麥地,我們“穿起裸麥的衣裳”,完全地“貼近麥地”、融入麥地。那種由農夫在大地上稼穡時對著太陽和莊稼所湧起的、並一代一代沉積在民族情感之根中的東西在我們胸中蘇醒了。

下麵的詩段“那一天蛇在天堂裏顫抖……”,可以看成是以《聖經》故事為原型,蛇引誘人偷吃了禁果,從此人被逐出了伊甸園,天堂已不可居,人隻有歸依大地,“是麥地讓淚水彙入泥土”,使失樂園的人們“嚐到生活的滋味”。這也象征著蒙昧時代的終結,農耕文明的開始。然而,人類文明也如大自然一樣有它的春夏秋冬,駱一禾並沒有一味沉浸於龍的故事、回味龍的光榮,他有著相當深刻的現實憂患,清醒地看到了華夏文明曆經幾千年,已帶著自身沉屙,“鄉土中國”必須自強不息,“尋找新的合金,才能煥發新的精神活火。”希望的創造在於每一個依然穿著“麥地的衣服”的中國“人民”“在此,人民不是一個抽象至上的觀念,……而是一個曆史地發展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