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賞]
伊沙(1966-),原名吳文健,生於四川成都。1989年北師大中文係畢業後一直在西安工作,現在西安外國語學院社科部任教。有詩集《餓死詩人》、《一行乘三》、《野種之歌》等。
從詩集《餓死詩人》開始,伊沙堅持著口語化或者被人稱為“後口語化”的寫作。這往往使得伊沙的作品看似十分簡單。但如果不是以讀報紙的方式閱讀詩歌的話,就會發現,這其實是一首相當講究的作品。
簡單地說,這首詩在種種矛盾對立、反諷、悖論、含混之中,凸現了兩種教育、兩種語言,乃至兩種文化之間的對立、對比與抗衡。
首先可以看到學院教授們與農民保姆張常氏之間的對立。教授們代表著學院、大學教育,而這種教育體製事實上是一種來自西方的教育模式(集中分班級授課);張常氏對美國專家孩子的教育,則是中國傳統教育方式的典型象征(私人方式的私塾教育)。中國傳統方式教育的結果,並不一定就不如西方教育或者中國今天的學院派教育。中國傳統方式的教育,其影響最後甚至可能是深入骨髓的,就像美國專家的孩子,經過張常氏的調教,最後不但形似——“一把鼻涕的崽子”,而且神似——“滿臉中國農民式的/樸實與狡黠”。
到了這裏就不難發現,當詩歌中寫到,張常氏把一名美國專家的孩子“帶了四年”,這個看似簡單隨意的句子,其實非常講究:“帶”在這裏固然似保姆帶孩子的“帶”,其實也是教授帶學生的“帶”。 “四年”既是張常氏當保姆的時間長度,也是現代學院派教育體製完成一個階段教育通常的時間長度。於是這些字含混了自身的多種含義,把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糅合在一起,巧妙地完成了西方/現代中國教育體製(學院式)與中國傳統教育方式(私塾式)之間的對照。
其次,外語學院的教授們和農民保姆張常氏之間的對立還在兩種語言之間凸現出來:外語學院的教授們正在把講漢語的中國青年教育成講英語的青年,把他們英語化,或者說,把漢語思想文化變成英語思想文化——因為在今天,語言已經不僅僅是工具和手段,它直接就是我們的存在、我們的思想本身;張常氏則做著完全相反的工作:把講英語的孩子培養成最地道的、說漢語的娃娃,比如她首先將孩子“命名為狗旦”,就像我們的英語教授首先給我們一個英語名字一樣。這就是為什麼“我”“從不向教授們低頭”,卻“曾向一位老保姆致敬”的真正原因。
最後。詩歌事實上把我們帶入了中西文化之間,或者準確地說,是中國這個最古老的文化與目前西方(美國)最強勢文化之間的對立。
詩歌中的外語學院的“專家”被設定為“美國”專家,這是因為,英語顯然是最強勢文化的語言代表;雖然講英語的國家不止一個,但隻有美國才是最強勢文化的國家代表。這是設定的一方麵;還有與之對立的另外一個方麵:農民保姆張常氏來自“陝西省藍田縣下歸鄉”,之所以偏偏來自這裏,是因為1963—1964年,陝西藍田發現了“藍田猿人”,藍田因而成為中華民族史前文化的搖籃之一。而更有趣的是,當年在藍田發現的兩個猿人化石,均為女性,而且首先發現的一個就是老年女性的下頜骨化石。換句話說,就像講英語的“美國專家”,是當今最強勢文化的代表一樣,這個操秦腔、來自陝西藍田的張常氏,並非普普通通的保姆,而是最古老的中國傳統文化和源遠流長曆史的一塊化石,一個象征。
果真如此,這首詩歌的標題——“張常氏,你的保姆”——就不難理解:的確,對每一個用漢語寫作和閱讀的人而言,對每個漢語人而言(甚至哪怕“你”一開始並不是漢語人),張常氏,就是或者說可以是“你”的“保姆”。
(王毅)
一個劈木柴過冬的人……………………………王家新
一個劈木柴過冬的人
比一陣虛弱的陽光
更能給冬天帶來生氣
一個劈木柴過冬的人
雙手有力,準確
他進入事物,令我震動、驚悚
而嚴冬將至
一個劈木柴過冬的人,比他肩胛上的冬天
更沉著,也更
專注
斧頭下來的一瞬,比一場革命
更能中止
我的寫作
我抬起頭來。看他在院子裏起身
走動,轉身離去
心想:他不僅僅能度過冬天
1989.10
[鑒賞]
王家新(1957-),湖北丹江口人。1978年入武漢大學中文係並開始詩歌創作,現執教於北京教育學院,著有詩集《紀念》、《遊動懸崖》等。
眾所周知,王家新是著名的“知識分子”寫作的突出代表。王家新說,所謂“知識分子”寫作,“它首先是對寫作的獨立性、人文價值取向和批判精神的要求,對作為中國現代詩歌久已缺席的某種品格的要求。而在事實上,在當代物質文化深刻影響著人們生活的今天,詩歌寫作也不再可能是那種‘純詩寫作’或拔著自己頭發升天的‘神性寫作’(於堅語);如果它要切入我們當下最根本的生存處境和文化困惑之中,如果它要擔當起詩歌的道義責任和文化責任,那它必然會是一種知識分子寫作。” 以詩歌的形式積極介入生活是王家新90年代詩歌的顯著特征。
劈木柴過冬,大約是北方常見的生活場景,但卻給了詩人以啟發,讓他從劈木柴的日常事件裏獲得一種精神啟迪:以一種從容、沉著、堅韌、理性的態度應對現實的嚴峻。
詩歌一開始,就道出了一個深刻的思想,一種積極主動的“承擔”精神。為什麼一個劈木柴過冬的人,會比一陣虛弱的陽光更能給冬天帶來生氣?因為“陽光”是外在的。是依賴性的,缺乏應對嚴冬的主動性,麵對嚴寒,與其祈求虛弱的陽光,還不如以迎戰的姿態投身生活,而這種積極主動的姿態恰恰是冬天最富於生氣的景象。於此我們可以看到詩人的堅韌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