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如訴,耳朵裏空無一人。
根本不要去聽, 肖邦是聽不見的,
如果有人在聽他就轉身離去。
這已經不是肖邦的時代,
那個思鄉的、懷舊的、英雄城堡的時代。
可以把肖邦彈奏得好像沒有在彈。
輕點再輕點
不要讓手指觸到空氣和淚水。
真正震撼我們靈魂的狂風暴雨
可以是
最弱的,最溫柔的。
1988年於成都
[鑒賞]
歐陽江河(1956-),原名江河,生於四川。1975年高中畢業後下鄉插隊,後到軍隊服役,1986年轉業。已出版詩集《透過詞語的玻璃》(1997),《誰去誰留》(1997)、文集《站在虛構這邊)(2001)。
與歐陽江河大多數詩“玄學化”“迷宮式”特征相比,本詩表現的主題反而更為明朗和單一一些,也更好懂一些。它通過對肖邦樂曲的沉迷而表現了對某種至高至純的精神追求的沉湎。詩風純淨、高貴、典雅,藝術手法繁複精妙,無論藝術手法還是傳達的理想追求主題,都給人一種極為純淨的藝術精品感受。與作者在90年代的“中年寫作”相比,對生命經驗的反複咀嚼相比,本詩體現的則是另一種典型,是追求生命純度與質量的充滿激情與烏托邦企望的一次性付出、一次性生存。
“隻聽一支曲子”,詩一開頭便以陌生化的效果展露出這個為了一個理想而“一次性付出、一次性生存”的激越主題。緊接著的“隻為這支曲子保留耳朵”更進一步以激烈的、悖理的方式來突出這個主題:這個“理想”即意味著生命的全部、追求的全部。“一個肖邦對世界已經足夠”言下之意正是“一個理想對世界已經足夠”。
第一節以“一”的方式展開,而第二節則是以“多”的方式展開。對曲子“重新彈奏一遍”,“一遍一遍將它彈上一夜”,體現了對這個“理想、追求”的無限沉迷。這個以“多”的方式進行的正是“一”的主題,“然後終生不再去彈”正是對於理想的“惟一性”的忠貞。“死於一夜肖邦”既見樂曲的魅力之大,也見沉迷、陶醉之深,是“一”。而“然後慢慢地、用整整一生時間活過來”則是用“多”——一生的時間來體味這個理想,這個惟一的理想也是一生中獲得拯救的希望。無論“一”與“多”,“死”與“活”,都是以悖反式命題來體現同一主題。
第三、四、五節一方麵繼續以“把肖邦彈得好像彈錯了一樣”、“把肖邦彈奏得好像沒有肖邦”、“把肖邦彈奏得好像沒有在彈”的新穎的悖離通常邏輯的方式來傳達這種對於彈奏肖邦的微妙、至高境界,另一方麵,是采用大量的視覺、聽覺、觸覺、乃至幻覺等多方麵的通感方法,來表現對於樂曲的癡迷。“隻彈弱音”、“根本不要去聽”、“輕點再輕點”等同樣是以悖反式命題辯證地來達到濃墨重彩的效果,而“真正震撼我們靈魂的狂風暴雨/可以是/最弱的,最溫柔的”飽含哲理。即便單從對聲音的精妙藝術表現上,也讓人聯想起《琵琶行》、《聽穎師彈琴》、《李憑箜篌引》等古典名篇的遺韻。
本詩在外在層麵上是對肖邦音樂的沉迷,但在內在的超驗層麵上,則是對理想、精神追求主題的表現,二者巧妙地融合為一。
(白浩)
晚餐歐陽……………………………江河
隻聽一支曲子,
隻為這支曲子保留耳朵。
一個肖邦對世界已經足夠。
誰在這樣的鋼琴之夜徘徊?
可以把已經彈過的曲子重新彈奏一遍,
好像從來沒有彈過。
可以一遍一遍將它彈上一夜,
然後終生不再去彈。
可以
死於一夜肖邦,
然後慢慢地、用整整一生的時間活過來。
可以把肖邦彈得好像彈錯了一樣。
可以隻彈旋律中空心的和弦,
隻彈經過句,像一次遠行穿過月亮,
隻彈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陽光,
或陽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塊黑暗。
可以把柔板彈奏得像一片開闊地,
像一場大雪遲遲不肯落下。
可以死去多年但好像剛剛才走開。
可以
把肖邦彈奏得好像沒有肖邦。
可以讓一夜肖邦融化在撒旦的陽光下。
琴聲如訴,耳朵裏空無一人。
根本不要去聽, 肖邦是聽不見的,
如果有人在聽他就轉身離去。
這已經不是肖邦的時代,
那個思鄉的、懷舊的、英雄城堡的時代。
可以把肖邦彈奏得好像沒有在彈。
輕點再輕點
不要讓手指觸到空氣和淚水。
真正震撼我們靈魂的狂風暴雨
可以是
最弱的,最溫柔的。
1988年於成都
[鑒賞]
詩人在談到這首詩時說:“死亡主題是複合性質的,死亡本身不是一下子就發生的。類似的感受我在《晚餐》這首短詩中也曾表達過:晚間新聞在深夜又重播了一遍。/其中有一則訃告:死者是第二次死去。反複死去,正如我們反複地活著,反複地愛。死實際上是生者的事,因此,反複死去是有可能的:這是沒有死者的死亡,它把我們每一個人都變成了亡靈。
歐陽江河的詩以“玄學化”、“迷宮式”的“修辭術”而著稱,又是“知識分子寫作”與“中年寫作”的倡導者和實踐者,在本詩中,這幾個特點都有充分的體現。
歐陽江河詩對“晚餐”一詞使用率頗高,《去雅典的鞋子》、《1991年夏天,談話記錄》、《關於市場經濟的虛構筆記》等多首詩中均出現過。而與之相關的時間意象也多為“傍晚”(《傍晚穿過廣場》)“晚上”。這透露出幾層信息:它是某個“黃金”式時段與活動的結束,標誌著黃昏與黑暗的臨近,甚至是已經到來。本詩中便有與之相關的多個意象延伸。“白雪/從指尖上升到頭頂”;蒼老的心態可以感到一瞬間便白了頭,生命進入“垂暮之年”,正是在這種“垂暮”心態下,詩作不斷展開對“死亡”主題的體驗。詩中多次出現與“死亡”相關的意象:“疏鬆的齒間”、“在食物的日蝕深處”、“晚間新聞”、“深夜”、“訃告”、“死者”、“死去”、“亡靈”等等。所以本詩可以說是對於生命經曆和時間中的消亡(死亡)主題的不斷咀嚼和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