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傳入歐的東方器物
自阿拉伯世界興起後,歐亞大陸就被大體分割為四個各自成就卓著的文明體係:中國文明體係、印度文明體係、阿拉伯伊斯蘭文明體係和歐洲文明體係。就地域範圍來看,前三者共同組成了傳統上相對於歐洲而言的東方文明,也即本文“東方”一詞的指代對象。
物類的內容涵蓋自然物和人工製品。自然物即天然生成之物,意指未經人工加工的東西,如禽獸、魚蟲、花草樹木等;人工製品是由人選擇物質材料,經加工而製成的物品,如瓷器、漆器、家具、裝飾品等。自然物是文化的生成基礎,人工製品則是文化凝練的結晶,是文明傳播的物質載體。
綜觀歐洲與東方交流史這幕大戲,物類的交流是其中高潮迭起的一場。當文明之間囿於交通阻斷等時代限製無法充分展開對話時,少數受利益驅使的商人和好奇心誘惑下的旅行者卻敢於探訪異域,將遠方物類帶回故鄉,自身獲益的同時也在客觀上構築了歐洲人對東方的原初認識。當歐洲與東方交流日深時,物類傳播又往往應時代所需而加強,一般而言,大規模的器物貿易是雙方交流密切的重要標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由於物類(尤其是自然物和文化鑿痕不甚明顯的加工製品)相對獨立於文明立場之外,這使得物類交流總能在歐洲與東方因為宗教、政治等因素陷入矛盾時衝破樊籬,被對方珍視。東方器物展示在歐洲人眼前,不僅直觀地呈現出東方的原料品質、加工工藝,還間接體現了東方文化的烙印,歐洲人往往借助東方器物來印證和填充自己對東方文明的認識與想象。
故此,對西傳入歐的東方物類進行梳理將是一項有益的嚐試。通過分項歸納、門類比較和繪製表格,本文試圖更加清晰地展現東方物類西傳的原貌。
一、東方物類西傳的路徑
東方物類輸入歐洲的曆史可追溯到遙遠的上古時期,然就地域而言,阿拉伯世界因地理上毗鄰,長時間與歐洲保持著頻繁接觸,二者間的物類與思想文化交流往往是同步的、互為驗證的。而阿拉伯以外的東方(如中國),在新航路開辟前的絕大部分時間裏則一直以物類作為對歐洲輸出的主要甚至是唯一內容,歐洲人在讚歎東方物類的魅力的同時,隻能揣測物類背後的東方文明的模糊麵貌,經常訴諸瑰奇的幻想。直到新航路開辟後,伴隨著身為歐洲文化精英的傳教士們從東方傳回更真實深入的報道,東方的物類才得到了歐洲人相對準確的認知定位。
(一)新航路開辟前的路徑
古羅馬帝國的商人早在公元2、3世紀就往來於羅馬與中國之間。許多來自東方的商品,如絲綢、青銅器和陶器等,都曾出現在古羅馬的市場上。很多產自東方的物種,亦很早時候就被引入歐洲,得到栽培,如花莖甘藍、檸檬、桃、杏等。恩格斯在其《自然辯證法》中就敘述了很多從東方輸入到西方的發明:蠶在550年左右從中國輸入希臘地區;棉紙在7世紀從中國傳到阿拉伯人那裏,在9世紀輸入意大利;養蠶業傳入意大利,1100年左右;磁針之從阿拉伯人傳到歐洲人手中,1180年左右;破布造紙,14世紀初葉……
地理大發現以前,東西交流中最為著名的路徑即古老的陸上絲綢之路,這是古代東方與羅馬和地中海貿易的重要路徑。絲綢之路肇始於西漢,從長安出發,經河西走廊,沿樓蘭古城,經過阿拉山口,出中亞、西亞抵安息、大秦等地,成為橫跨亞歐大陸的主要交通通道。絲綢之路在西漢時期曾一度繁榮,到公元7世紀隋唐時期,絲綢之路上東西方的物質文化交流達到前所未有的繁榮階段。中國長安城成為當時的國際大都市,這裏彙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商旅。通過絲綢之路,各國使節和商隊將中國的絲綢等貨物源源不斷地輸往波斯、羅馬,中國的絲織等技術也隨之遠播海外。
8世紀後,中國的絲綢開始通過海路傳播至西方,這是一條以嶺南粵地為出發點,沿東海、南海經印度洋、阿拉伯海到非洲的東海岸或經紅海、地中海到埃及等地的海上航線。通過海上絲綢之路運送的東方貨物遠比陸上絲綢之路要多。據載,每年僅從羅馬到印度貿易的商船就多達百餘隻,它們多在夏季6-7月份從意大利出發,穿越地中海、紅海和阿拉伯海,10月份抵達印度西岸的港口。在那裏進行交易並停留到翌年4月份,再趁東南季風返回。產自中國的另一精美器物——瓷器,也通過這條海上航線輾轉入歐,不過,此時的外銷瓷器,數量還較少,未成規模。各國的使團、僧人和商旅活躍在此條航線上,東方貨物以朝貢、私人貿易等方式大批流向海外。
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阿拉伯人扮演了歐洲和東方之間的中間人角色,東方物類通過阿拉伯人的擺渡大量地輸入歐洲。憑借篷車和帆船,東方貨物由中亞路上商隊和阿拉伯海陸商隊運抵地中海東岸,隨後交由拜占庭人和阿拉伯人把持,麵對紛至遝來的歐洲商人,他們待價而沽,從中牟取高額利潤。在君士坦丁堡、亞曆山大等繁榮的大港,數百年來已經形成了規模龐大、規則健全的轉口貿易體製。
直到13、14世紀蒙古帝國的崛起,在短暫的蒙古治下和平時期,保持著盟約關係的十字軍國家和伊爾汗國直麵相對,歐亞大陸兩端才真正實現了直接交流。但就是在這百餘年間,蒙古帝國對歐洲至東亞的廣大區域實行了有效管理,交通狀況大為改善,旅行者的安全得到保障。為佛羅倫薩巴爾迪銀行工作的意大利商人佩格洛蒂在1340年寫了一部《通商指南》,稱當時從頓河口的塔納(Tana)去中國(Cathay)的旅途日夜安全。國王和大汗的使者、商人、遊客及傳教士活躍在從威尼斯與北京間的旅途上,將許多東方物類介紹回西歐。蒙古帝國還通過建立集市牟利,1303年蒙古人在阿塞拜疆索達尼亞建立集市,夏季一連數月開張,向歐洲商人提供印度和中國的商品。
在新航路開辟前,東方物類主要是通過貿易、饋贈、貢禮等形式流入歐洲。此外,各國的傳教士及懷著獵奇心態的旅行家也帶回不少東方物品,還有些物類則是被東侵的十字軍帶回歐洲。
(二)新航路開辟後的路徑
伴隨著地理學知識的日益豐富以及航海、造船技術的進步,歐洲人的視野不斷拓展,開始了一連串的海外探險。終於在15世紀末,歐洲與東方的物類交流迎來了至關重要的轉折點——新航路的開辟。
隨著蒙古帝國的崩潰,中亞草原再度陷入紛亂,帖木兒的短暫征服對貿易並無裨益,兼之奧斯曼土耳其與歐洲的對立日益加劇,而中國明朝終於無力控製回疆,絲綢之路又一次失去了往昔的喧鬧。
與此同時,葡萄牙、西班牙的海上拓殖卻大獲成功。1497年,葡萄牙人達·伽馬(Vasco da Gama)繞過好望角,經印度洋到達卡利卡特。他將絲綢、錦緞、肉豆蔻、丁香、胡椒、幹薑,以及印度半島的手工業產品樣本等,大量運回裏斯本。接下來的幾年葡萄牙人在柯欽、卡利卡特、科倫坡等地建立了商館,並建立堡壘來保護各地商館。葡萄牙從阿拉伯手裏攫取了印度洋的航運霸權,隨後又竊居澳門。與此同時,西班牙占領了菲律賓。以果阿、澳門、馬尼拉為根據地,葡萄牙、西班牙建立了繁忙的遠洋航線。
從具體路徑來看,葡萄牙商路為:從裏斯本出航,沿非洲西海岸過好望角進入印度洋,在印度中轉後赴東南亞香料群島,經南海到澳門。西班牙商路為:從塞維利亞或加的斯出航,跨大西洋至西印度群島,穿越美洲大陸,從墨西哥啟航,然後通過著名的阿卡普爾科—馬尼拉大帆船商路到達菲律賓,再轉至東亞。這兩條商路又分別被稱為好望角航線和太平洋航線,一個世紀後,荷蘭又在好望角航線的基礎上開發出新的遠南航線,但本文認為這可視為好望角航線的支線。隨著北方航路的勘探受挫,在蘇伊士運河開通前,這兩條線路也就成了後來數百年中西歐聯係亞洲的兩條主要幹線。跟隨葡萄牙、西班牙的步伐,荷蘭、英國隨後也參與到這場遠洋貿易中,並且逐步取代葡萄牙、西班牙的海上霸權地位。
在新航路開辟後的幾個世紀裏,西歐先後出現了一批與東方聯係密切的中心城市,例如裏斯本、安特衛普、阿姆斯特丹等等,這些城市成為航海家、水手、商人的聚集地,從這裏出發,一批批航船駛向東方,帶回無數東方精美的器物。同時,眾多專門從事遠洋貿易的官方公司開始在歐洲各國出現。在東方,英國於1553年發現白海不久便建立了俄羅斯公司,接著又成立了土耳其公司。進入17世紀,各國東印度公司的商船更在印度以東的亞洲千帆競逐。以中國為例,據荷蘭東印度公司記錄,一條返回歐洲的商船可裝運多達25萬件中國瓷器,英國東印度公司在17、18世紀間運到英國的中國瓷器數量高達300萬件,1770年後英國東印度公司最大宗的進口商品即購自中國的茶葉,曆年來進入歐洲的中國商品的數量可想而知。以這些城市和公司為中心,東方的物質文化傳播輻射至整個歐洲。
由此可見,新航路的開辟無疑是東西方文化交流的重要轉折點,這一時期,大規模海上遠程貿易以及愈加頻繁的傳教、遊曆、拓殖等活動取代了程度極為有限的傳統交流方式,開創了東方物類入歐的新紀元。
二、傳入歐洲的東方物類
輸入歐洲的東方物類不勝枚舉,除了已廣為人知的香料、絲綢、瓷器和茶葉之外,其他物類亦是品類繁多。筆者查閱了《不列顛百科全書》、《藥用植物百科全書》及其他相關資料,將文獻中記錄在案的西傳入歐的東方物類進行梳理,根據其屬性和用途大致分為五類:植物類、動物類、手工製品類、藝術文化類、軍事用品類。
(一)植物類
在植物類中,我們將分為植物和植物提取物來分別進行論述。
1.植物
植物的西傳曆時久遠,往上可追溯到遙遠的上古時期,如肉桂,原產於斯裏蘭卡、印度馬拉巴爾海岸和緬甸,在公元前500年即於埃及和部分歐洲國家入藥。公元476年西羅馬帝國滅亡後,歐洲進入了漫長的中世紀。這一時期亦有許多東方植物輸入,其中有一些是11至13世紀曆次十字軍東征時帶回歐洲的。及至新航路開辟,植物類開始更廣泛的輸入,這尤其表現在香料等調味品上,葡萄牙、西班牙的一批批航船駛過印度洋來到馬拉巴爾海岸,滿載肉桂、胡椒、豆蔻等香料返回歐洲。17、18世紀,以耶穌會士為主的傳教士把許多東方的藥用植物介紹給歐洲。這一時期,還有一些植物學家跟隨使團來到東方,發現了不少植物新品種。如馬戛爾尼使團中的第二號人物斯當東(Georges Staunton),身為醫生和植物學家的他於1793年在浙江發現了“苦柏樹”。1816年陪同阿美士德勳爵訪華的植物學家阿裨爾(Clarke Abel),將多種當時不為人所知的中國植物輸入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