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亦來(2)(1 / 3)

薩特塑造了兩個厄勒克特拉。或者說,他塑造了一個具有兩麵性的厄勒克特拉,塑造了厄勒克特拉的分裂人格。讀《蒼蠅》時,讀者往往會覺得奇怪,為什麼厄勒克特拉在俄瑞斯忒斯猶豫不決時反複勸說他卸下包袱,非要除掉埃癸斯托斯和克呂泰涅斯特拉而後快,而當這些變成現實以後,厄勒克特拉沒有絲毫歡喜,她反而厭棄俄瑞斯忒斯,為他感到可恥,同時自己也陷於無法自拔的悔恨當中?其實,分裂的人格在社會心理的層麵又鉚合在一起,不同的態度乃是內在地統一於一個態度之中的——厄勒克特拉心裏有一個貌似正義的倫理標準,如同公眾輿論一樣:放棄複仇不合倫理,因複仇而弑母同樣不合倫理。從這個角度看,厄勒克特拉並不是懦弱的,也並非是朝秦暮楚的,她也許早就意識到,宿命的悲劇已使所有的選擇落入了圈套,人注定因社會存在而不自由。

一個慫恿弟弟殺死自己母親的人,當她在家庭悲劇幕落之時,想到父親的白骨,想到母親的屍身,想到弟弟將在良心的責罰下流落他鄉,當後悔與自責像影子一樣跟著自己時,等待厄勒克特拉的將是怎樣的結局呢?

對厄勒克特拉,古希臘悲劇作家抱有一顆同情之心,悲憫在紙上寫就她尚算萬幸的命運:在埃斯庫羅斯的版本中,智慧女神雅典娜通過多方斡旋,消除了複仇女神對俄瑞斯忒斯和厄勒克特拉的怨恨,他們的弑母之罪得到原宥;歐裏庇得斯的版本更具戲劇性,厄勒克特拉的農民丈夫對妻子的公主身份心懷敬意,他對厄勒克特拉的身體謙虛地敬而遠之,當姐弟倆完成複仇行動之後,厄勒克特拉得以處女之身由女神賜婚與俄瑞斯忒斯的密友皮拉得斯。而索福克勒斯的版本,複仇成功就是結束,姐弟二人的後續命途就語焉不詳了。在人道主義濫觴之時,和拉辛同時代的法國劇作家克雷比榮(Clebillon,1674—1762)在戲劇《厄勒克特拉》中沿襲了古希臘戲劇的主線,但糅進了濃重的愛的色調:厄勒克特拉和俄瑞斯忒斯的母親出於對孩子的愛也站到正義一邊,埃癸斯托斯成了唯一的罪人。而俄瑞斯忒斯對克呂泰涅斯特拉,根本不是尋仇,而是誤殺,從而與故意的“弑母”之罪區別了開來。

以後的轉述者對厄勒克特拉就沒有如此心慈手軟了。19世紀初德國劇作家霍夫曼斯塔爾(Hugo Van Hofmannsthal,1874—1929)在開始構思《厄勒克特拉》時就沒有想過讓他的主角在結束時活下來,在寫作之前的幾封信裏他就流露了“殺機”。在他的演繹中,厄勒克特拉成了歇斯底裏的近乎喪心病狂的女人,被安排在複仇的快意中氣絕身亡。而20世紀另一位德國劇作家豪普特曼(Gerhart Hauptmann,1862—1946),則在《阿伽門農家族四部曲》中刻意突出家族成員之間的仇恨與殺戮,他構造的瘋狂世界似乎已經沒有了血緣,沒有了親情,結局隻能是無一幸免的毀滅。這部豪普特曼晚年時期作品的現實版本——納粹暴行當時正席卷歐洲,豪普特曼所展示的,正是人類自相殘殺的縮影,盤旋不去的悲觀主義的烏雲壓抑著人喘不過氣。

《蒼蠅》中的厄勒克特拉跑了,她拒絕了俄瑞斯忒斯去尋找另外的自我的提議,痛斥被自己慫恿的弟弟是一個“盜賊”,將她“投入血泊之中”。她說“我的心已經成了蒼蠅的破窩”,這滿是瘡痍的內心已經失去了漂泊的權利和動力,沒有一片棲身之地。她跑出了人們的視線,把孤獨的俄瑞斯忒斯留給了複仇女神。她能往哪裏去呢?飽受精神分裂折磨的她隻能去向無底的深淵:要麼肉體自殘,要麼精神自殘。總之,厄勒克特拉和俄瑞斯忒斯的“弑親”行為,始終無法得到原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