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亦來(2)(2 / 3)

希臘當代劇作家卡巴奈利斯(Lakovos Kambannellis,1922—2011)探索了諒解的可能性,他的劇作《晚餐》接續了阿伽門農家族的故事:先是大女兒伊菲革涅亞複活,她召集完成複仇行動的厄勒克特拉和俄瑞斯忒斯到厄勒克特拉的農民丈夫家中,同時邀請到的還有死去的阿伽門農、卡桑德拉、克呂泰涅斯特拉和埃癸斯托斯的鬼魂。在晚宴上,四個死者已經了悟了人世的悲喜,他們在對前生的回眸中更多地找到了愛的記憶,於是彼此原諒,重歸於好。然而,陰陽兩隔卻使愛的信息無法傳遞到仍在痛苦掙紮的子女內心,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在人世泥沼中不能自拔的三個孩子仍然背負著人性的鎖鏈,在愧疚與自責中苟延殘喘。最後想到解脫之道的是大姐伊菲革涅亞,然而這辦法又是那麼無奈,那麼揪心:她端來毒酒,與厄勒克特拉和俄瑞斯忒斯一起飲下,姐弟三人在扭曲中共赴黃泉。危局的落幕以家族的毀滅作為最終的代價,從納粹集中營中幸存下來的卡巴奈利斯,依然沒有給人類的痛苦找到良方。救贖難道真的是徒勞的嗎?中國導演羅錦鱗在排演《晚餐》時這樣詮釋這出戲劇:“我們是我們的劊子手,我們是我們的階下囚。”當我們要拯救的對象是一個充滿悖論的荒謬世界時,拯救本身的意義又在哪裏呢?

弗洛伊德說每一個少女心中都有“厄勒克特拉情結”,於是,弗洛伊德化的厄勒克特拉變成了一個隱現無常的幽靈。

厄勒克特拉的幽靈飄蕩在美國南北戰爭時期南方的一座貴族莊園裏。她的閃靈在尤金·奧尼爾(Eugene O’neill)的戲劇《悲悼》(Mourning Becomes Electra)的標題中甫一探身,就鑽進了劇中女主角萊維妮亞的胸腔再也不露麵了,但卻支配著萊維妮亞的心理和行動,讓她和她的家族重蹈覆轍。在這個三部曲中,劇中的人物與邁錫尼的王族嚴格地按照對位法來安排:孟南準將對應阿伽門農,克莉斯丁翻版克呂泰涅斯特拉,埃癸斯托斯搖身變為卜蘭特船長,而尋仇的俄瑞斯忒斯則由孟南的兒子奧林扮演。這一古老敘事的現代演繹當然生出了一些新的枝節:弗洛伊德主義為劇中的人物加諸了諸多情結,萊維妮亞有“戀父情結”,奧林有“戀母情結”,兩人又同時有“亂倫情結”;為了使萊維妮亞對克莉斯丁恨得更決絕,奧尼爾讓她愛上母親的情人卜蘭特,愛的占有欲驅使著“戀父”的萊維妮亞在說服“戀母”的奧林時更加賣力,在他將信將疑時,更把他直接帶到了克莉斯丁與卜蘭特幽會的現場。後麵的高潮於是順理成章了:奧林槍殺卜蘭特;克莉斯丁知曉情人之死而自殺;奧林因母親之死而自責,同時因為得不到萊維妮亞完整的愛也拔槍自盡。最後隻剩下煢煢孑立的萊維妮亞,帶著“陰鬱的,落寞的”厄勒克特拉式的微笑,把自己禁閉在不見陽光的舊宅中,仿佛步入了一座石墳。

厄勒克特拉的幽靈附著在美國自白派女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身上。普拉斯的家族史,並沒有阿伽門農家族那樣驚心動魄的故事,但她短暫的生命,仍然被傳記作家稱做“精彩而亂糟糟的一生”。普拉斯仔細讀過弗洛伊德的著作,她也因經常發作的焦慮不安和歇斯底裏接受過精神治療,領受過當時流行一時的恐怖的“電驚厥療法”。這種種遭遇,加上童年喪父的傷痛,使她的內心呈現出厄勒克特拉的精神症候。在詩歌中,她曾把父親比作令人景仰的“巨像”,比作高聳入雲的“紫杉”,比作讓人敬畏的“法西斯黨徒”,她對父親的情感也因此變得複雜起來,在著名的《爹地》一詩中,她寫道:

他曾把我紅色心房咬成了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