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武小西(1 / 3)

兩則

正午走過草坪,紅磚塔樓傳來鍾聲,突然看見一棵樹的根部,臥著一隻鬆鼠——從來都是看見鬆鼠蹦跳或啃堅果,一驚一乍,晃著蓬鬆的尾巴。無疑——

它死了。

一動不動地臥在樹根旁,尾巴順從地放在身後,頭枕著什麼,像在熟睡,睡在一個杳無喧囂,疊放於此的別處。

我湊近它,希望它因為覺察到什麼,而靈敏地跳開。它沒有。

我伸出手,想撫摸它的皮毛。它沒有。

棕灰的鬆鼠,在棕灰的樹根旁邊,就像樹根的一部分,不枯榮、不凋、不萌生,也不消失。

在又一年的第一縷春風裏,我在樹下,遇見了一個安恬如睡的死亡。

自助餐廳的鄰桌,坐著一對老年夫婦,和一位坐在輪椅上的,八九十歲的老婦。老婦大概是女人的母親,女人為她盛好食物,把盤子擺到她麵前。

女人和男人專注地交談,時而大笑。大多數時候,於他們而言,老婦並不存在。

老婦很緩慢地進食,慢得像走向死亡的步伐,被活下去的渴望或本能拚命拖住。

她吃完盤中食物,我看見她,從隨身攜帶的坤包裏,掏出一支口紅,慢慢地往嘴上塗,像她吃東西那麼慢。然後又掏出一個小鏡子,照一照。

離開的時候,女人推著輪椅,輪椅裏的老婦又掏出口紅,塗了塗——像是不放心。

她已經老得看不出性別,猶如一尊抽象的雕塑,用自己的存在,捍衛著美的尊嚴。

沒有地圖的大地,或金合歡

——評《英國病人》小說和電影

我走在沙漠裏。

我哭喊道:

“啊,上帝,把我領出這個地方!”

一個聲音說:“這不是沙漠。”

我哭喊:“但——

這沙子,這酷熱,這空洞的地平線。”

一個聲音說:“這不是沙漠。”

她說,這是克瑞恩寫的,他從未到過沙漠。

他到過沙漠,馬多克斯說。

——翁達傑《英國病人》

一、洞穴

小說裏的凱瑟琳與電影裏的凱瑟琳不是同一個人。又是同一個人,但僅在這個意義上:所有的女人都是同一個人。

凱瑟琳死去的地方,泳人洞穴,隱喻著很多東西。比如欲望:凱瑟琳對病人的渴望。比如習俗:凱瑟琳離開病人的真正原因,並不完全如她之前所說,擔心傷害傑弗瑞,而是如她死前所言,她明白她無法改變病人,無法以婚姻的名義與病人生活在習俗之中,他人的眼光之中。還有國度。洞穴隱喻著被邊境線畫地為牢的國度。病人無法從盟軍那兒借到一輛吉普趕回去救凱瑟琳,因為他“有錯誤的姓名”,外國的姓名。

洞穴還隱喻著仿佛非如此不可的孤獨。“你會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不說話,仿佛多露出一寸自己的性格便是對自己最大的背叛。”無論病人曾經怎樣著迷於她,病人還是不願向她袒露自己——盡管他總是赤身裸體地走向她,哪怕三年之後當他走進冰冷的泳人洞穴,走近她已經“變成了合歡樹”的屍體。

洞穴還隱喻著身體,這個靈魂的居所或牢房。他們對彼此的渴求中,性的歡愉占著怎樣的比重?這個提問方式根本就是錯的。在具有原始性的激情中,生命是渾然一體的,無法區分靈與肉、自我與他者。那是一場火災,戀人會被燒死,或在烈焰中提煉成金石。所以,凱瑟琳說,我們分開之後,要麼會喪失靈魂,要麼便找到了靈魂。

不止這些。很顯然,洞穴隱喻著女人,隱喻著純粹的女性性別:一個角色,一個不完整的存在。

凱瑟琳死於洞穴,死於洞穴的所有隱喻。

分開之後他們喪失了靈魂。凱瑟琳一如既往地遊弋於社交場,但她內裏的一切已被病人摧毀。她看上去很冷靜因為她已經沒有了生命,沒有了生命所本有的喧囂與騷動。

病人在痛苦中懷疑和憎恨,退回過去的習慣,退回沙漠和酒吧,用第三人稱寫下回憶凱瑟琳的片段貼進《曆史》——“死亡就是把自己放進第三人稱。”

小說中的凱瑟琳是一個女人。可以用很多短語來形容她:家世顯赫,受過很好的教育,年輕且充滿活力,並不完全循規蹈矩。美?也許。她便是由這些形容詞和一個類概念組成的。很多普遍的性質放到一塊,就有了她這麼一個女人。但電影裏的凱瑟琳是不能用描述和類概念來窮盡的。她就是凱瑟琳。

“親愛的,我在等你。黑暗中的一天有多長?抑或一個星期已經過去?火已熄滅,我太冷了。我真該把自己拽到洞穴外麵。但那裏又有烈日。我想我把光浪費在了壁畫上,浪費在了寫這些文字上。我們死去。我們富裕地死去,與愛人與部落一起,與我們吞咽的味道,與我們進入並在其中遊弋的河流般的身體一起。我們藏於其中的恐懼,正像這個幽暗的洞穴。我要這些全都烙在我身上。我們是真正的國家。而不是畫在地圖上的邊境線,不是那些擁有權勢的人。我知道你會來,抱著我走進風的宮殿。那是我所希望的全部,和你一起,和朋友們一起,走在那麼一個地方。沒有地圖的大地。燈已經滅了。我在黑暗中寫下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