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武小西(3 / 3)

病人是在沙漠裏遇見凱瑟琳的,在秩序之外、所有製之外,與凱瑟琳生成了他們的世界。一個最親密的世界,一個最公共的世界。

“你最討厭什麼?”“謊言。”

“你呢?”“所有製。離開我後,把我忘掉。”

探雷員尅普擺了一路蠟燭,等著漢娜沿著燭光找到他。他白天尋找敵軍埋下的地雷,到了晚上,便隻希望被找到。被漢娜找到。戰爭結束那天,盟軍在那個意大利小鎮的廣場上慶賀勝利。哈迪軍士爬上廣場中心的雕塑,想把不列顛的國旗插在那個具有象征意義的地方。插在埋在小鎮裏的最後一枚地雷上。

哈迪死了。死於占領。死於象征。死於他的帝國從殖民到戰爭所一貫體現的傲慢的所有製。

另一個死於占領的人是傑弗瑞。他是個還沒斷奶的大男孩,當他發現他不能占有他想要的東西,他就可以把這個東西毀掉,哪怕,這個東西是一個人的生命,他也要去毀掉,與他自己的生命一起。人一旦以“愛情”的名義去占有,這個“愛情”,便必然徒有其名。就像打著“正義”的旗號去掠奪,掠奪裏一定沒有正義。

人和其它事物的區別,於人而言,便是其它事物可以被人占有。而人不能,更不應被另一個人占有。其實,從形而上的角度來看,人也無法占有其它事物。隻有約定俗成。約定俗成是人與人之間的契約,並沒有在人與物之間建立起內在的聯係。而當人與物之間有了內在的聯係,這個聯係必定是雙向的,而不是單向的占有與被占有。“占有”本身是場騙局。出於占有欲的行為,不是導致悲劇,就是導致囚禁。而囚禁本身便是最直觀的悲劇。

“你的鎖骨旁邊的那一小塊皮膚是我的。”

“我以為我們反對所有製。”

女人的皮膚與大地彼此隱喻著。地圖是占有的象征。是所有製最簡潔明確的工具與符號。一個沒有地圖的大地,一個擦去了國籍與姓名的病人與愛人。一個公共的領域,如同“理想國”裏的衛士階級,他們沒有個人財產,沒有一夫一妻製,沒有私人空間。但他們守衛著一個城邦,守衛著這個城邦裏其他公民的私有製。他們沒有財產因為他們有金的靈魂。他們生來便有最好的東西。他們不需要任何其它的東西。

在電影中,病人和凱瑟琳之間便是這樣一種愛:他們已經不需要愛之外的東西。不需要所有製。因為他們已經有了最好的。

四、語文

泳人洞穴裏的壁畫,紅色的遊泳的小人兒,那麼生動,仿佛洞穴裏盛滿了水,他們遊在水裏——“你最喜歡什麼?”“水。遊在水裏的魚。”而洞穴早已幹枯,就像繪製壁畫的人早已成為傳說,就像凱瑟琳,死在篝火終於熄滅的孤寂裏。我想到柏拉圖的洞穴,牆壁上隨著火焰變幻的影子——柏拉圖是個幽靈,他在你的閱讀中徘徊,在你的思考中徘徊,在你日漸發現或創造出的人性裏徘徊,不是麼?

一個走出柏拉圖的洞穴的人將看見更真實的東西,將體驗更高貴的幸福——《理想國》如是說。泳人洞穴在非洲,在地球上的人類起源的地方。根據進化論,最早的人類起源於非洲,在遠遠早於文明發生的曆史之前,慢慢遍布地球的各大板塊。人類的進化史便是人類“走出非洲”的曆史,走出那個已被文明遺忘的泳人洞穴。

不止人類。每個人的個體生命,也都是從洞穴中誕生。

生存與繁衍。一切物種最初的行動力。最初走出非洲的人,是因為身體條件不夠強悍而被迫去其它地方尋找生存的機會的人。所以至今非洲人都有著最強健的體格。而擁有不夠強健的體格的人們便日漸懂得了合作與思索,懂得了集體與國度。最聰明的人種,在體格上是孱弱的。他們建立起最嚴密的文明以保護自己,滿足自己;他們發明出最精致的語文,訓練自己,維持自己。

休謨調侃說,人類是個多麼滑稽的物種:他們的欲望與他們中單個成員的身體能力簡直不成比例。我想,好在,他們有語文。他們有一個在流逝與變遷之外隱喻著永恒的世界,他們的從生到死,便成了一次遷徙,遷徙到那個關於永恒的隱喻裏。眼前的自然主義的世界容不下如此闊大的悖論。但語文可以為他們透支意義,他們可以在意義中揮霍自己沒有邊境線的想象力。

這便是電影中的凱瑟琳找到了靈魂的秘密。她用一封遺書走出了洞穴。而病人在講完了自己的故事之後,便讓漢娜為他注射劑量致死的嗎啡,為他朗讀凱瑟琳的遺書。

他把故事放進語言,讓故事完整地留在了它發生於其中的那個世界。他也可以走了。去另一個世界繼續活下去,和凱瑟琳一起——

“我將是她看見的最後的意象。將是在洞穴中為她引路的那隻豹子,保護她,永遠不欺騙她。一百多個神靈係於動物,我告訴她。其中的一些係在豹子身上,這些引導你走去來世的生靈,便是我早先的鬼魂,在我們重逢之前的那些年裏,陪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