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朱硯之(1)(2 / 2)

米芾是誰,小米巷裏有沒有人聽過這個名字?

可“金衙莊”倒還在的。小女孩的媽媽在電話裏說:今天廠車會晚到,六點去金衙莊的大樹下等。原來那大樹本是金衙莊裏的老樟樹,樹齡700年。小女孩對此卻毫不知覺。她隻知道,“大樹下”是爸媽每天上下班的起點和終點。她再小一點的時候,每天都跟著爸媽在“大樹下”坐廠車,一排欄杆圍起一片草地,裏麵有一棵樹和無數狗尾巴草,那就是她認識的金衙莊了。對她說來,那裏就是一個地名,一輛大車,還有爸爸媽媽。誰都不會告訴她,“大樹下”先前做過“安定小學”的操場;再先前還做過“忠義祠”,為了紀念在太平軍攻打杭州時死難的人們。1860年,杭州史上最慘烈的浩劫之一,同胞刀下十二萬冤魂,金衙莊門前遍地屍骸……幸好沒人對小女孩說這些,否則她哪裏還敢站在樹下。

夏天的六點才剛剛露出沉重。廠車“咀”的一聲急刹——噢,肯定是大嗓門的吳叔叔開車!小女孩站在後門等,那裏離“黑煙”近,卻免得挨個向那麼多人問好……金衙莊是個什麼東西?關他們什麼事。

3.

“從此與誰談古處,馬婆巷外立斜陽。”此句出自龔自珍《己亥雜詩》第163首,為悼念一位故人所作。龔自珍是生在馬坡巷的,他的文集中有注:“餘以乾隆壬子生馬坡巷,先大父中憲公戊申年歸田所買宅也。”龔家是顯赫一時的書香門第,其父龔麗正進士出身,精於史學;母親是著名經學家、訓詁學家段玉裁之女,著有《綠華吟榭詩草》。龔麗正師從段玉裁,而龔自珍自幼由母親悉心調教。想必龔自珍知道“馬坡巷”的來龍去脈,興許小時候有誰給他講過“馬婆巷”的來曆。《己亥雜詩》的創作時間在第一次鴉片戰爭前。那時的龔自珍年近五旬,國運之積弱不堪、官場之紛爭不堪都令他心力交瘁;他也決計辭官歸杭。“馬婆巷外立斜陽”,馬坡巷的龔自珍在感慨什麼。

龔自珍生養在最好的家庭、卻是最壞的年代裏。史學與經學的養育點亮了他的雙眼,他卻要用明澈的目光去打量腐化的世界。他不肯也不能像他外公一樣在小學訓詁中躲避了;現實有一種徹骨的寒痛,而血氣方剛的一代必須要喊出來。站在麻木的神經上呼喚惡臭的軀體,即便有所反應也是極度危險的,毒素隨時會從四麵八方襲來。然而知其不可而為之,不正是生之意義所倚?看那命之所係的龐大根係,恩重如父母——雙親在受苦,子女焉得獨善?

嘉慶十九年(1814年),青年龔自珍接連發表四篇《明良論》針砭時弊:“士皆知有恥,則國永無恥矣。士不知恥,為國之大恥。”正是在嘉慶十八年(1813年),天理教農民起義爆發,聲勢直逼皇宮,當時的嘉慶帝為此大罵官吏“寡廉鮮恥”。然而龔自珍看到的“恥”顯然有別於心有餘悸的皇帝,在後來的《平均篇》中他這樣寫道:“人心者,世俗之本也;世俗者,王運之本也。人心亡,則世俗壞;世俗壞,則王運中易。”因而他的改革立場是十分明確的,他渴望君能革弊,民能安生;尤其在接觸了公羊學思想之後,經世致用以振國運的意念幾乎占領他的後半生。為此,即便在最失意的歲月裏,深諳佛理的他仍未能遁世。

鑽心之痛正在於苦難的後果。毀滅步步緊逼時,不是早有人呼喊過麼。可他又注定要失敗的:為什麼不呢?毀滅的前奏就是昏庸與腐朽的狂歡;為什麼清醒者不能得誌?這個問題猶如“為什麼昏庸腐朽會走向滅亡”一樣無稽。龔自珍一生仕途艱難,六次會試才中了進士,當時他已近不惑之年,仍隻能謀個低微的官職,而他那些慷慨激昂的文字早在十年前就已名震朝野。好心人隻會勸他:刪了吧,何必惹禍。可有誰知道,龔自珍甚至在21歲與新婚妻子泛舟西湖時就寫下了“屠狗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有誰聽懂了嗎?“如今與誰談古處,馬婆巷外立斜陽。”

4.

我的出生地離馬坡巷很近。清泰街84號。幼年的記憶實在太淺,我在那裏隻長到4歲就搬遷了,舊址早已無處尋覓。然而年複一年,長輩們喋喋不休的往事纏繞著我。

“我和你爸爸剛結婚就住進了84號,那時的老房子沒有廚房,我們就自己搭,每次一搭起來就被鄰居推倒,再搭又被推倒。後來是朱師母站出來說話:你們怎麼能這樣……你朱奶奶對我們一家真是好!”

“你出生的第二年,門口清泰立交橋還在打樁,我每天抱著你去看。你話也說不清楚,就吱吱呀呀的:媽媽,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