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去年出都日,忽破詩戒,每作詩一首,以逆旅雞毛筆書於帳簿紙,投一破簏中;往返九千裏,至臘月二十六日抵海西別墅,發簏數之,得紙團三百五十枚,蓋作詩三百五十首也……”
這是1840年龔自珍在給友人吳保晉的信中所述的《己亥雜詩》創作經曆。詩戒破了,大概意誌也絕了,因而滿紙歎息。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說:“舉國方沉酣太平,而彼輩若不勝其憂危,恒相與指天畫地,規天下大計。”彼輩指的就是龔自珍與魏源。據說龔自珍性情怪異,能稱得是摯友的唯有魏源。二人對日後中國的變革道路都產生了舉足輕重的影響,梁啟超、康有為的變法與他們不無關係。隻可惜,堪稱思想家的他們卻隻有“日後”而未曾“當年”。
龔自珍真的不願隻做個詩人,但偏偏,他生來就有著詩人的過分纖敏。據說還是在馬坡巷的時候,他一聽到賣糖人的簫聲就會病倒,醫生難以診斷病因。但龔自珍一生仍以簫、劍為抱負。我一直記得,龔自珍紀念館裏有幅沙孟海的字:“劍氣簫心”;難道是擦窗格時留下的印跡?詩句當然是出自《己亥雜詩》的“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說的是他自己,“才也縱橫,淚也縱橫,雙負簫心與劍名”。然而“我勸天公重抖擻”也是同時期的句子啊,他到底做不成金學曾一樣的莊主。一旦聽說林則徐要去禁煙,他立刻上書希望隨行,還向林則徐提出了嚴禁鴉片、抵抗英國侵略者的主張;懷愁衰世的他其實早已預見了更大的危機。1841年3月,龔麗正辭世,龔自珍守孝期間接任父親在杭州紫陽書院的教席。同年5月,林則徐被發配新疆,6月行至京口時囑咐魏源編寫《海國圖誌》。8月,龔自珍決定加入江蘇巡撫的幕府,卻在此後不久神秘暴斃於丹陽雲陽書院,享年49歲。
“五十年中言定驗,蒼茫六合此微官”是《己亥雜詩》第76首中的感慨。在這首詩後,龔自珍寫著:“庚辰歲,為《西域置行省議》、《東南罷番舶議》兩篇。”他是個死不瞑目的人,離了官場猶憶自己29歲時所懷的宏才大略。他深信那就是救世良方,他說應驗也不過五十年。然而死亡的突然來襲是否比衰世的慢性窒息更令人錯愕?他走了,關他什麼事?
關他什麼事,這句話他早就說過了,在22歲那一年:縱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似春水、幹卿何事?
誰能知道,這一句“紙上蒼生而已”日後是何等疼痛……
6.
馬坡巷16號,小米園。白牆,小青瓦,黑漆門,門頭提著“龔自珍紀念館”幾個字。但這裏並不是龔自珍的故居,小米園真正的原主人是清代桐鄉貢士汪淮。龔宅原址無可考證,將紀念館選在這裏,大概是家鄉人還他的點滴鄉愁吧。
《己亥雜詩》另有很著名的一首:
浩蕩離愁白日斜,
吟鞭東指即天涯。
落紅不是無情物,
化作春泥更護花。
我想龔自珍真的不像金學曾,回家對他而言並非解脫;為了告別“劍氣簫心”,他蒙受了多少“浩蕩離愁”,卻仍舊渴望著——落紅一樣的守護?我從來都不知道,6歲到15歲間,自己日日凝望著這樣的一個影子,穿梭著如此幾段曆史。1989年從清泰街84號“原拆原回”,小米巷1號404的陽台——我的房間就成了小米園瞭望台。可是在“花燈”事件之後,就沒什麼人提起龔自珍了。倒是樓上501那一家,成了整條小米巷和馬坡巷的熱議。電視台接連上門報道,因為那家男主人管理的校辦工廠成了全國典型。也是從我的6歲起,大家看著這家小廠從杭州第一變成省內第一,從全國第一變成跨國企業;我13歲那年,那家大我一歲的姐姐去了美國;兩年後,我們全家又搬離了小米巷,隨後就隻從新聞媒體上聽說501的事了。現在,那曾經的鄰居是位居中國內地前10、全球前200的富豪……
小米園、馬坡巷是不是有種奇特的地氣呢?我常常奇怪,從前自己在4樓望著那一角時,總有種說不出的東西。
還有件很怪異的事。搬家以後,我就沒回過那裏,大概是不想看到自己成了童年的“外人”。然而前年有一晚在金衙莊附近吃飯,飯後莫名其妙想回去看看。那便是14年間的第一次回訪。夜裏十點的天色已經透黑了,我把車停在龔自珍紀念館門口,也是朝4樓陽台張望了片刻,然後就慢慢往小米巷1號的入口走去;到了樓下心頭一驚:104的窗外掛著花圈,朱奶奶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