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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老實話,我不讚成什麼繁體字,尤其不讚成恢複。也反對再簡化,錯也好,對也罷,以不折騰為最好。有個朋友在台灣地區出書,題詞是“獻給少女××”,印成繁體字便是“獻給少女”。這個獻很像獸繁體字的“獸”,看慣簡體字的都會覺得別扭。
習以為常,語言文字這玩意,有時候隻能認同習慣。又譬如日常抽的香煙,大陸人很少去想繁體字應該如何,上網瀏覽常可以看到“香煙”,這兩個字大陸人認識,港台人也認識,隻是莫名其妙。香煙的繁體字應該是“香菸”,“煙”和“菸”是不相關的兩個字,煙是霧狀氣體,菸的本義是一種草本植物。所以在香煙殼上,“台灣煙草”是“台灣菸草”,特別要注意這個“台”字,繁體的“臺”筆畫多得讓人絕望,連台灣同胞都受不了,隻好也簡化了。
我認識“香菸”是後來的事,長在紅旗下的人很容易誤讀為“香芋”,看上去怪怪的,有股舊社會發了黴的味道。香煙二字是不折不扣的新社會產物,當年讀過的那些繁體字舊小說中,“香菸”兩個字並不常見,也難怪我會不認識。屢屢跳入眼中的隻是“煙土”和“大煙”,偶爾還會看到“淡巴菰”,因為不常見,難免相見恨晚。
印象中抽煙是件很快樂的事,譬如我父親當年抽煙,隻要沒抽過,忍不住都要嚐一包。作為一個不懂香煙品質的外行,我非常懷念物質匱乏年代的抽煙,就像談戀愛一樣,那年頭抽煙要淳樸得多,不像今天動輒高檔天價,掏出來不是蘇煙,就是中華,都是好幾十大洋,給人感覺整天魚翅海參,天天都這樣,還有什麼意思。
父親在世,很懷念沒錢抽煙的歲月,那時候有包好煙,甚至隻是一根好煙,恨不得先跪拜再慢慢享用。我在工廠當工人,師傅們坐下來休息,掏出香煙挨個發,儀式十分莊重。飯後一根煙,賽過活神仙,當時的潛規則是輪流,這一輪我,下一輪就該你。當然也有人喜歡死皮賴臉,於是大家公開調笑,或者幹脆強行搜身。記得一位師傅當眾掏出香煙,取出一支自抽,然後把煙殼一捏,隨手扔進垃圾箱。等大家散去,他再去垃圾箱把捏癟的煙殼找出來,原來裏麵還藏著兩根煙。
當年一根煙就能調動積極性,上館子,去後堂給大師傅敬根香煙,立刻加倍努力,立刻精益求精。煙調劑了人類感情,膠水一樣把煙民黏起來,因為物質匱乏,一包煙能辦很多事。現在卻完全不同,小區周圍到處都是回收高檔煙的小店,一位老煙民抱怨,說送禮把煙的品質給弄壞了。自己不掏錢買,感覺就跟著遲鈍,好壞也沒太大區別,反正就一個字,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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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過《香煙往事》,這篇是續。那篇文章談到香煙價格,一個“貴”字讓香煙有了許多不是。毫無疑問,煙有好壞差異,應該有價格的不同,動不動來個天價,非要區別平民貴族,起碼在我這外行看來,有些豈有此理。事實上,一個渴望抽煙的人,有沒有煙抽,遠比煙好煙壞更要緊。
我當工人那年頭,是男人都會抽煙,仿佛如今工地上的民工,歇下來你一根我一根,習慣成自然,不這樣便不像爺們,不這樣就不能與弟兄們打成一片。戰場上老兵也這樣,臨陣衝鋒,先掏出一包煙來,一根根發了,煙不夠你一口我一口輪著吸,然後勇敢地衝出去,該死就死,該刺刀見紅就刺刀見紅,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
香煙麵前人人平等,隻是過去,今天的好煙實在太貴,一看價格,會立刻想到不平等,想到特權階層。很多年前去過一家著名煙廠,廠領導說,他們的支柱主要靠大眾品牌,那些昂貴奢侈的香煙,不過充充樣子。現在便很難說,所有煙廠都有貴得離譜的高檔煙。
父親生前耿耿於懷,想到一事就後悔。還是我在當學徒的時候,有一次,幾位工人師傅來做客,和父親一起吞雲噴霧,談得很投機,父親不斷地遞煙。這期間,又來了一位什麼尊貴客人,便和父親換了個房間說話,來人正好帶著好煙,隨手遞了一根給我父親。那年頭的好煙,也就是帶個過濾嘴,具體牌子已弄不明白,不一會兒客人走了,父親興衝衝又來到我們麵前,當著幾位師傅的麵,點上了那根沒舍得抽的香煙。當時也沒說什麼,師傅們都看在眼裏。事後父親非常懊惱,覺得應該解釋一下,說清楚這煙是送的,否則別人會想,他怎麼可以把好煙留著自己抽,做人不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