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國內學者論壇(3 / 3)

接下來,保羅·D。問起這個女子的姓名,她的回答是“Beloved”,即寵兒。這個場麵由敘述者的有限外視角眼光見證,緊接下文則轉換為不同人物視角內容的交替。“寵兒”這個名字引起了幾個在場人物的不同的心理反應,敘述者在此後的敘述中使用了不同的人物視角,並且在不同主體視角中的故事內容之間設置了差異。保羅·D。絕對沒有由此聯想到寵兒就是他曾經從124號房趕走的幼女的鬼魂,他認為陌生女子是眾多流離失所或在茫茫人海中打聽親人下落的人們中的一員。從塞絲視角看,她“被她甜美的名字觸動;對光華閃爍的墓碑的記憶讓她感到與她無比親近”。“光華閃爍的墓碑”立在塞絲死去的女兒的墓前,碑文隻有七個字母——“Beloved”,這是身無分文的塞絲以自己的身體做交易讓石匠刻上去的。但是“Beloved”並不是塞絲的女兒的名字,在塞絲的回憶性視角中,她被叫做“已經會爬了?”,這是塞絲的婆婆貝比·薩格斯(Baby Suggs)當年見到女嬰時所說的話,此後塞絲常用這個保留了問號的省略性問句指稱自己的女兒。甚至在塞絲準備請人為女兒墓碑上刻下銘文時也沒有給她起一個名字,她所能想到的隻是派克牧師(Reverend Pike)的隻言片語:“親切摯愛的”(Dearly Beloved)。這是西方葬禮上的慣用語,用以表示對死者的愛和懷念,但塞絲認為“你對我而言正是這樣(摯愛的),並且我不會因為隻刻下了一個單詞而感到後悔……”這個不是名字的名字由此成為“已經會爬了?”的女兒的另一個指稱。當丹弗聽到“寵兒”這個名字時,她立刻“渾身顫抖,看著這個昏昏欲睡的美人兒,想知道更多”。她似乎已經認定她早已死去的姐姐與這個來曆不明的女子之間具有某種關聯。在此,與其說塞絲和丹弗的意識中這個陌生女子與她們死去的親人即“寵兒”之間具有某種神秘的聯係,不如說敘述者有意在自己的有限外視角和人物視角之間建立意義關聯。為避免混淆,本文在以下論述中將用“幼年寵兒”指稱塞絲親手殺死的女兒,用“成年寵兒”指代自稱寵兒的年輕女子。

與成年寵兒相處一段時間之後,塞絲又認為她曾經是被某個白人囚禁的性奴。丹弗則“確信寵兒就是在貯藏室裏與母親跪在一起的那條白裙子,是在她一生中大多數時光中陪伴著她的那個嬰兒的真實顯現”。丹弗的信念轉化為她對成年寵兒的依戀。丹弗幾次提到她要保護成年寵兒,不僅是要保護她不被保羅·D。再次趕走,而且也要保護她不再受到母親的傷害。丹弗懇求她:“不要告訴她。不要讓媽媽知道你是誰。”丹弗在內心中向她發出呼喚:“不要太愛她(塞絲)。不要。也許讓她覺得殺死自己孩子無足輕重的那種東西仍然存在於她體內。我得告訴她。我得保護她。”

塞絲一直在懷疑成年寵兒的來曆,但後者突兀的提問引起了她的注意:“給我講講你的鑽石。”“鑽石”一詞使塞絲想起了加納夫人(Mrs。Garner)送給她作為結婚禮物的水晶耳環。塞絲十分驚詫,因為知道她曾經擁有一對耳環的人為數寥寥,而塞絲曾讓耳環發出清脆的聲響來取悅幼年寵兒。雖然塞絲並未據此得出任何結論,但可以說這件事仍然在塞絲的潛意識中發揮著不可低估的作用。等到塞絲、丹弗、成年寵兒溜冰回來之後,當成年寵兒輕輕哼起塞絲自編的歌謠時,一切突然變得豁然開朗:

“那曲子是我編的,”塞絲說,“我編了那曲子然後給我的孩子們唱。除了我和我的孩子,沒人知道那曲子。”

寵兒轉向塞絲。“我知道。”她說。

既然知道那首曲子的人僅限於塞絲及其兒女,那麼成年寵兒的回答就相當於肯定她就是幼年寵兒的複現。那一夜,“塞絲微笑著上了床,她急於躺下來並回味令她匆忙得出結論的證據”。塞絲的結論就是她對成年寵兒身份的認定。

成年寵兒是否就是被塞絲用鋸子割斷喉嚨的幼年寵兒的靈魂顯現,透過敘述者的有限外視角,我們看不到任何確鑿證據。相反,在小說第二部分卻出現了不同主體視角中故事內容及形態上的差異和矛盾。這個部分包括了塞絲、丹弗和成年寵兒各自的心理敘事,並且她們都用單數第一人稱代詞“我”來指稱自己。此類敘事在小說中並非第一次出現,可以視為較長篇幅的自由直接引語。其中,塞絲的心理話語和丹弗的心理話語分別確認了她們對成年寵兒身份的判斷:在丹弗的視角中,成年寵兒是姐姐的靈魂複生;在塞絲的視角中,她是女兒的肉身再現。塞絲和丹弗之所以能夠做出相同的判斷,完全因為敘述權威此前提供了各種外在事實依據,包括成年寵兒對“鑽石”和“曲子”的知悉。不僅如此,成年寵兒的這一重身份還引導著讀者在親情關係的認定範圍內對文本意義的其他理解。

但是,在成年寵兒自己的視角中,她作為塞絲的女兒、丹弗的姐姐的這重身份卻不能成立。成年寵兒斷斷續續、模糊雜亂的內心話語是整部小說中最不易理解的片斷,同時也是揭開她身份之謎的重要線索。敘述者用了四頁的篇幅對成年寵兒的記憶和內心世界進行轉述,其中包括成年寵兒和很多人被關在狹小空間內,飽受饑餓、羞辱、虐待;她的“男人”死去,另外還有很多人死去,屍體堆積如小山;一個與成年寵兒非常親近的女人落入水中,艱難地呼吸,成年寵兒希望和她一起進入水中,因此她縱身跳入水中;成年寵兒走出“藍色的水”,希望找到一個休憩之所,卻意外地看到了她失去的臉。這段敘事就像一段半夢半醒的囈語,除了開篇第一句話以句號結尾,其他所有內容沒有任何標點,標誌著人物意識處於不清醒或不正常狀態。隨後立即出現了成年寵兒心理敘事的另一表達——小說第214頁的內容是對寵兒內心話語的部分重複,但語句通順,思維連貫,意識清醒。成年寵兒的這兩段心理敘事在內容上互證,說明成年寵兒在自己的視角中是一個曾經被販賣的奴隸,與被塞絲殺死的那個女兒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物。成年寵兒始終堅信塞絲就是她苦苦尋找的人,她來到124號房並自認為找到了日夜思念、夢寐以求的“麵孔”。接納她的塞絲和丹弗則將她認定為死去的親人。敘述者自始至終沒有明確、直接地判定這兩重身份何從何屬,隻是如實地轉述人物視角中的內容,因此成年寵兒在保羅·D。、塞絲、丹弗和她自己的視角中是身份完全不同的人物。並且,如果說成年寵兒的出現具有某種神秘色彩的話,那麼她的消失則具有一定戲劇性。敘述者的眼光沒有直接目睹寵兒離去,看到了小溪邊一個頭上長著“魚”的裸體女子的,是一個在124號房後尋找魚餌的小男孩。成年寵兒消失之前的確一絲不掛,她頭上的“魚”則應該是丹弗為她編的“二、三十條像手臂一樣彎向肩頭的辮子”,在準備去垂釣的小男孩的心理暗示作用下中變成了“魚”。敘述者對這一心理暗示形成的錯覺的轉述,不啻於對人物視角性質的生動表現,同時也進一步說明人物身份在不同主體視角中具有多重性。

成年寵兒從出現到消失的整個過程中,與小說中的其他人物發生了很多物理接觸,不僅有視覺、聽覺、觸覺方麵的接觸,甚至還因為與保羅·D。發生關係而懷有身孕。應當說,她是小說文本中的一個具有肉體存在的現實人物。但同時她身上又顯現出超現實的神秘力量,例如保羅·D。和丹弗曾經看到她單手舉起一把搖椅,還曾徒手拔除一顆智齒而絲毫沒有感覺到疼痛,如此等等。文中還幾次提到她曾跳入海中,尋覓長著她的臉的女人,又經過了一座橋,最終來到124號房。這一曆程同樣充滿了難解的神秘元素。“寵兒”究竟是誰,小說作者莫裏森有一段評述:

我給你描述一下我希望寵兒發揮功能的層次……一方麵她是一個鬼魂,即她就是塞絲認為她所是者,是從死者那裏回到她身邊的孩子。並且她在文本中必須發揮這樣的功能。她也是另外一種不以靈魂而以肉身形式出現的死者,亦即來自真實、實在的販奴船的幸存者。她用一種飽含著心靈巨創的語言來講述自己的經曆,這種經曆在她的問題、答案和她關心的事情中與丹弗和塞絲的渴望水乳交融。

這段文字為我們理解寵兒形象的意義提供了一些線索。首先,成年寵兒就是塞絲女兒的靈魂轉世,但這隻是內在於塞絲視角中的心理事實,並不是得到敘述權威肯定的客觀事實。她僅僅是塞絲和丹弗眼中的“所是者”。第二,對於寵兒既是來自販奴船的“幸存者”又是“死者”這一矛盾,莫裏森的解釋是:“鬼魂或靈魂是真實的……我明確知道這完全不違背非洲的宗教和哲學,兒子、父母或鄰人很容易出現在一個孩子或者其他人身上。”也就是說,莫裏森依據非洲的宗教觀和哲學觀塑造了一個特殊人物,一個“以肉身形式出現的死者”。回顧成年寵兒的種種表現,她身上似乎的確存在著一個人的經曆和意識出現在另一個人身上的現象,也就是說,真正“幸存”下來的是“死者”的記憶和意識,其承載者則是一個來曆不明的女子的“肉體”。莫裏森之所以塑造這樣一個特殊人物,目的在於“讓曆史成為可能,讓記憶變得真實”。第三,上述引文還說明成年寵兒如何通過人物話語與人物心理的水乳交融成為塞絲、丹弗眼中的“所是者”,更確切地說,是不同的心理期望使敘事話語的能指層麵在人物視角中形成了不同的所指。援引莫裏森給出的例子,當丹弗問寵兒“那裏什麼樣”,“那裏”的所指是埋葬姐姐的墓穴;寵兒的回答是那兒既“黑”又“窄”,這指的是她在販奴船上的處境。丹弗和寵兒談的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這兩件事又與特定的人物身份直接相關,於是問與答就在不同人物的視角中構成了故事的重合形態。故事中的“那裏”的不同含義隻能來自不同的人物身份定位,這不僅是同一對象性符號在不同主體視角中如何產生意義分化的例證,也是意義分化如何通過視角主體的內在性質即確定的人物身份而實現的例證。同樣的敘述設計在文本中並不在少數。例如,當丹弗講起“Grandma Suggs”的時候,丹弗視角中的“Grandma”指的是“薩格斯外婆”,但在成年寵兒視角中卻是“薩格斯奶奶”,即成年寵兒以為薩格斯是塞絲的母親。再返回丹弗視角,成年寵兒對塞絲的家庭不甚了解可以理解為幼年寵兒(鬼魂)嬰兒時期的認識殘缺;但是,在成年寵兒視角中這種不了解卻來自販奴船的幸存者的身份規定,即她不是塞絲從前的女兒。由此類敘述可以看出,敘述者所設定的“事實”,例如成年寵兒居然能夠哼出隻有塞絲及其兒女熟悉的歌謠,對於讓她發揮作為塞絲眼中的“所是者”的功能至關重要。這正說明寵兒“是充滿著他人的精神原動力的一個人物,而他人則運用這股原動力滿足他們的需要和願望(威爾特)”。

長著成年寵兒的臉的女人是誰,敘述者從未說明,但可以判定為成年寵兒真正的母親。成年寵兒在塞絲身上看到了她自己的麵孔,亦即自己母親的麵孔,這就意味著在塞絲將成年寵兒認定為自己女兒的同時,後者也將前者認定為自己的母親。但塞絲與成年寵兒並不存在母女關係。那麼莫裏森為什麼一定要讓成年寵兒發揮作為幼年寵兒的“功能”?她指出:

非洲和非洲人的美洲之間、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之間、過去和現在之間的鴻溝並不存在。當我們為那些從來沒有人對他們負責的人們擔負起責任時,這個鴻溝便彌合了。他們是那些死在路途上的人們。沒人知道他們的姓名,沒人想起他們。除此之外,他們從未存活在傳說之中;不存在關於他們的歌曲和舞蹈。至於到達這裏的人們,已經有關於他們的傳說,但是有關……那件事的任何東西都沒有存留下來。

“那件事”指的是成千上萬的黑人奴隸在被販賣的途中葬身魚腹。成年寵兒的母親被拋入海中,母女就此訣別,幼年寵兒被生身之母以極端方式徹底“解放”,兩個家庭母女離散的悲劇是一對邏輯上相互平行的意象,當敘述者的敘述使兩個意象重疊在一起,兩個寵兒也合而為一。莫裏森正是通過各種主體視角之間的差值敘事,使以成年寵兒為代表的、“從未存活在傳說之中”的死難者進入到“到達這裏的人們”的“現實”生活中,以此擔負起作者對“六千萬乃至更多”(題記)的死難者的責任。

把寵兒看作兼具兩重身份的人物,等於取消了敘述者在不同主體視角之間設置的差異,敘述的權威將遭到肢解並劃分給不同的視角主體,使“寵兒”的身份失去了確定內涵。以視角分析為基礎的人物識別則有利於洞察敘述權威的匠心所在。成年寵兒所遭罹的不幸為幼年寵兒駭人聽聞的非正常死亡提供了曆史背景,塞絲的家庭遭遇也在更廣闊的時空中凝結為美國黑人的曆史和現實的苦難,小說對黑人奴隸製的無情鞭撻由此得到充分展示。但是,小說文本的意義尚不止於此,莫裏森在擔負起曆史責任的同時也表達出強烈的批判意識。

在《寵兒》的寫作過程中,莫裏森“熟練而又巧妙地使用標準英語”,不過在語言的規範使用中也存在出人意料的創新。塞絲所說的“記憶重現”(re memory),從構詞法看是一個名詞,但卻被她當作一個動詞來使用。“‘重現記憶’可以理解為再現過去的活動。有意識的‘重現記憶’意味著重構過去。”這個詞標誌著塞絲記憶的獨特性,即她並不滿足於“記起”、“記得”某件往事,而是要讓對往事的回憶變得曆曆在目。她逐步將成年寵兒認定為自己女兒的過程,也是讓往事重新浮現在眼前的過程。成年寵兒為尋找失去的麵孔而進入了塞絲的生活,又因為各種基於故事現實的誤會打開了塞絲記憶的閘門。成年寵兒幾次對塞絲說道:你的臉是我的。這與其說是成年寵兒對塞絲身份的誤讀,不如說是莫裏森的敘事策略所使然。敘述者以不同形式不厭其煩地重複轉述的這句意味深長的人物話語實際上是一個重要的隱喻,標誌著成年寵兒的苦難永遠存在於塞絲的血脈之中。在成年寵兒的視角中,這句話是遭遇心靈重創的個體靈魂向親人發出的呼聲;在敘述者視角中,這句話轉變為麵向群體發出的呼喚,旨在喚醒人們對北美奴隸貿易過程中葬身海底的冤魂的記憶。但是,塞絲對她的母親和成年寵兒所經曆過的被販賣過程沒有直接體驗,因此也談不上有關於此的任何記憶重現。其實不唯塞絲,包括保羅·D。和丹弗在內的很多人物都沒有親曆過這段辛酸的血淚史。一方麵,他們都籠罩在昔日的陰影之中,因為無法走出個人的痛苦記憶而苦苦徘徊;另一方麵,那些千千萬萬不知名的黑人奴隸的受難曆程卻已從集體記憶中淡出。實際上群體遭罹的苦難正是個體痛苦經曆的淵藪,但這一點已經為人們所忘卻,或者說並不為人所知。塞絲、丹弗、成年寵兒去到薩格斯祖母生前曾經布道的林間空地,塞絲坐在一塊岩石上陷入沉思,成年寵兒突然掐住塞絲的脖子,幾乎令她窒息。塞絲以為是婆婆的靈魂扼住了她的咽喉,隻有丹弗看到成年寵兒的舉止。後來丹弗責問成年寵兒為什麼要掐塞絲的脖子,成年寵兒回答:“不是我的手,是鐵箍。”“鐵箍”無疑是曾經戴在成年寵兒和其他黑人奴隸項上的枷鎖,作者讓成年寵兒在意識混沌的情況下把自己的手看成是“鐵箍”,而讓塞絲和丹弗對此一無所知,這不僅象征著塞絲痛苦記憶的曆史來源被遮蔽,而且再次體現了通過人物視角差異敘事的用意。進一步看,在小說的第三部分中,成年寵兒成了塞絲生活上的包袱,而且還與塞絲發生了巨大的矛盾衝突。為了對幼年寵兒作出補償,塞絲總是努力去盡到做母親的義務,但是她始終不知道,成年寵兒作為一種“變得真實”的“記憶”實際上來自販奴船;成為塞絲的巨大包袱的,不是幼年寵兒而是成年寵兒,隻有後者才是真正困擾著她和她所屬的群體但又不為他們所知的記憶。雖然成年寵兒就存在於人們眼前,但是除了她自己之外誰也不知道她的真實來曆,人們“從不知道她在哪裏或者為什麼要蹲著,也不知道她如此渴望得到的那張水下的麵孔屬於誰”。“不知道”意味著成年寵兒所代表的群體受難史的被遮蔽、被遺忘,這是美國黑人作為一個被壓迫、剝削、掠奪、殘害的群體的不能承受之重。敘述者在小說結尾處用悲傷的語調說道:

人們像忘記一個噩夢那樣忘記了她……在可以記住卻沒有記住她下頜上的微笑的地方,鎖上了一把鎖,金屬上長著嫩綠的苔蘚。是什麼東西讓她以為她的指甲可以打開雨水淋過的鎖?

……

124號後麵的小溪那兒,她的腳印來來去去,去去來來。如此熟悉。如果一個小孩兒或者大人把自己的腳放進去,大小正合適。把腳抽出來,腳印再次消失,似乎從來沒人到過那裏。

不久之後所有的痕跡都消失了,被忘記的不僅是腳印而且也包括水和水下的東西。剩下的隻有天氣。沒有被忘卻和沒有被記錄的人們的氣息,隻有吹過屋簷的風,抑或春天裏融化得太快的冰。隻有天氣。當然也沒有為了得到一個親吻的吵鬧聲。

為了規避痛苦的記憶或記憶的痛苦,人們最終選擇了遺忘。從塞絲、丹弗、保羅·D。等小說人物的角度看,他們無意或蓄意忘記的是曾經出現在他們生活中並勾起他們往昔回憶的成年寵兒(在他們的視角中體現為幼年寵兒);從敘述者的視角看,忘記她也就意味著小說人物和與通向曆史記憶的機遇失之交臂。結果,被忘記的不僅是一個在蓄奴製下受到戕害的幼年寵兒,更是以成年寵兒為代表的六千多萬葬身海底的苦難冤魂。關於不堪回首的往事的記憶或重現記憶對於個體和群體的未來具有什麼樣的意義?莫裏森認為,逃避蓄奴製意味著擺脫束縛,走向自由,但同時也拋棄了自身負有的責任。遺忘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麵是走向新生的起點,另一方麵又形成對自身的背叛。因此《寵兒》超越了對蓄奴製予以強烈控訴的意義層麵,借助具有縱深向度的內省視角對黑人文化中的曆史健忘症予以深刻批判,這正隱含了作者所要突出的重點。

《寵兒》在美國文學史、文化史上的地位毋庸置疑,也無須贅述。視角分析應當有利於加深人們對這部小說的理解,為企圖挖掘出作品豐富內涵的種種闡釋提供基於文本的判別依據,同時也能夠在作品與美國文化、曆史、政治、文學語境之間建構對話關係,突出小說文本在社會曆史宏大敘事中不可取代的聲音。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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