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曲折的嘉陵江,自陝西嘉陵穀奔騰直下,到四川合州城收納了涪江、渠江兩大支流,水量大增,形成了一段十分寬闊的河道。三條江水橫穿過附近的華瑩山,造就了聞名於四川中部的嘉陵江小三峽,自古以來此處就是文人墨客十分憧憬的名勝風景區。三江交彙的合州郡(今稱合川),是四川盆地中部水陸運輸的要衝。這裏土地肥沃,雨量充沛,盛產紅橘、油菜籽,堪稱川中的漁米之鄉。
清鹹豐年間,合州郡出了一樁轟動西南的殺人案,由於貪官昏聵,惡吏營私,幾乎將一位清白貞潔的女子定成奸淫之罪。幸虧總督明察,委派了一位機智精細的縣令,曆盡周折才使案情大白,元凶伏法。合州人命案斷清後,這三江交彙的合州郡就更引起人們的注意。清末至今,合州竟成了四川一處旅遊勝地,而凡是到合州來的人,總喜歡聽人講述一下這個案子的始末。
鹹豐年間,合州城東的七澗橋,住著一戶姓鞠的人家。全家四口人,家主名叫鞠海,娶妻向氏,夫妻倆隻有一個獨子名叫鞠安,這年也二十歲了,娶了附近周家女子為妻,新婚剛過尚未生子。鞠氏婆媳兩代都有些姿色,婆母向氏剛剛四十出頭,由於膚色白晰容顏清秀,看起來也就是三十歲的樣子,媳婦周氏過門以前就是七澗橋出名的美人,如今青春年少,比婆婆更多幾分嫵媚。因此七澗橋的老戶都說鞠家祖上有德,代代進美人。
那鞠海、鞠安父子靠祖傳治療蛇傷的絕技,專以行醫為業。附近的村民不管被什麼樣的毒蛇咬傷,隻要還有一口氣,送到鞠家無不藥到病除。因此,鞠家蛇醫在方圓上百裏內頗有名望。鞠海為人善良,從不恃技要挾病人,所收醫資很低,碰上貧困人家,還常常倒貼藥品,分文不肯收取,所以鞠家的家境並不十分富裕,僅僅維持粗茶淡飯而已。兒子鞠安,與父親秉性相同,除了行醫外還兼種農田,每天辛辛苦苦不圖名利,但一家和順,日子倒也十分圓滿。
這一年秋天,七澗橋柑橘大豐收,山上山下紅澄澄的柑橘掛滿了枝頭。果農們喜盈盈地把一筐筐肥碩的柑橘采擷回來,家家產戶的院子裏都擺滿了橘筐,人們喜笑顏開,算計著賣掉柑橘後該添置什麼東西,整個七澗橋處在一派豐收的喜悅之中。
鞠家也經營著二畝果園,由於鞠安為人勤勞,所以橘子收成比其他人家還要好。婆婆向氏這幾天高興得合不上嘴,整天與兒媳婦兒周氏侍弄新收獲的柑橘,忙得連飯也吃不好。好不容易把樹上的橘子采摘完了,總算鬆了一口氣,向氏特地做了幾樣好菜,還拿出輕易舍不得喝的酒,一家人歡歡暢暢地吃了一頓豐收飯。晚飯以後,已是星鬥繁密的夜晚了,鞠海興奮之中多喝了幾杯酒,微微有些醉意,率先離席睡覺去了。向氏帶著兒媳婦兒又忙碌了一大陣子,看看時辰已近半夜,才各自回房安歇。
深秋時節,天氣寒暖不定,白天還覺得有些熱意,到了半夜山風吹來,竟使人感到秋涼了。向氏特地開箱取出了薄棉被,先給兒子媳婦送去,後又給已經睡熟的丈夫蓋上,自己才朦朦矓矓地睡去了。由於白天勞累,十分疲倦,所以一覺就睡到了黎明時分。醒來後天色還沒有大亮,一縷清淡的下弦月透過窗扉投灑進來給屋裏增加了幾分清冷之氣。
向氏翻了一個身覺得炕裏空蕩蕩的,伸手一摸,丈夫鞠海卻沒有在床上,等了一陣仍不見回來。向氏不覺一驚,趕緊起身下地,到院內的廁所去尋找,仍然不見蹤跡,半夜三更老頭兒能到哪兒去呢?向氏頭腦裏猛然湧起了一種不祥的感覺,就摸索到兒子的房前呼喚鞠安,誰知屋裏隻有兒媳婦兒一個人應聲。向氏這才真正著了慌,急忙把媳婦叫起來,婆媳二人端上盞油燈,戰戰兢兢地向大街門走去。
大門前,原來緊插著的街門被打開了,顯然有人從這裏出去過,及至找到院子外麵,才發現離家門十幾步的地方躺著一個人。向氏此時也顧不得害怕了,三步並作兩步奔跑過去,俯身一看,躺著的竟是自己的丈夫鞠海,身上濕漉漉的滿是鮮血,用手在鼻子前試了試,早已斷氣了。再往前觀看,離鞠海十餘米遠的地方,還躺著一個人,周氏慌忙撲了過去,發現鞠安也倒在血泊裏,屍身已經僵硬。一夜之間,大禍驟降,年輕的婆媳倆不覺放聲大哭。哭聲驚動了四鄰,人們從家裏出來,看見這血淋淋的情景,也感毛骨悚然,再看向氏婆媳已經哭得變了聲,那種痛切的表情引得不少人潸然淚下。
鞠海父子平日人緣好,現在遭了這樣的橫禍,鄉親們豈能袖手旁觀?大家勸慰的勸慰,攙扶的攙扶,還有那明白事理的,飛快地去請地保。凶殺的現場,早已被幾位上歲數的人派人保護起來。不一會,地保請到了,殺人現場的情況一目了然,鞠海父子雙雙慘遭殺害,查遍左右沒有發現凶器。這樣的大案子,在七澗橋還是頭一次發生,幸虧地保十分精幹,一麵吩咐向氏婆媳回家中歇息,一麵找了兩領竹席將屍身遮蓋起來,同時派人火速往合州衙門報案,等把一切料理完畢,天色已經大亮了。
合州知州榮雨田,本是一不學無術的浪蕩公子,隻因家道殷實,花錢捐了一個七品官銜,又到處運動,買通了上司居然得到了合州這樣一個肥缺。這個人當官以後,倒並不貪贓納賄,隻想保住這用上萬兩銀子買來的官兒。因而對上司極盡阿諛奉承,對公務卻懶於料理。合州的民情、經濟他一概不問,當了兩年知州,連合州管理的地盤有多大都不清楚。州衙中的一應事項他都交給書吏辦理,每天隻是糊裏糊塗地在書吏草擬好的公文上簽字畫押。
書吏們也樂得知州大老爺“吃糧不當差”,使自己能掌握一州的生殺之權,所以對榮雨田這位糊塗官還處處庇護,官吏之間關係竟混得十分融洽。所幸合州是一個禮樂之州,殷富之境,多少年來也沒有出過什麼大事,榮雨田這個官兒當得也就十分安穩。誰料好景不長,驀地出了七澗橋凶殺案。地方上把案情報上來,榮雨田看也沒看,就誤當成州裏的稟報文書,蓋上大印發往府裏去了。
重慶知府杜光遠接到這件文告,真有點哭笑不得,心想:“榮雨田哪榮雨田,早就聽說你糊塗,但怎麼也不應該糊塗到這種地步哇!怎麼把地方上報給你的案子原封不動地送到我這來了呢?”氣惱之中提筆在文告後麵批了幾個大字“人命關天,凶犯居然逍遙法外,限一個月內將人犯緝拿歸案。”寫罷,仍感到餘怒未盡,索性下令把榮雨田傳到府裏來,準備當麵交待。
榮雨田接到知府大人的傳諫,竟不知道是為什麼事召見他,暗中思索道:“重慶府十幾位州縣級的官員,知府大人一個不傳,偏偏指名叫我去府裏問話,說不定是看中了我,看來還有升遷獎勵的希望呢。”於是喜滋滋地傳令備轎,帶著一腦門子美好的幻想向府衙奔去。
到了府衙,榮雨田倒也懂得禮節,恭恭敬敬地給知府行了參拜禮,站在一旁聽候吩咐。杜知府見榮雨田這沒事人似的樣子,心裏就是一陣不快,冷冷地說:“榮大人,你知道本府為什麼請你來嗎?”榮雨田答道:“卑職不知道。”“不知道?合州出了人命案你也不知道嗎?”榮雨田被知府這一問,問得有點慌亂了,想了一想,沒有什麼人命案的印象,隻好說:“卑職不知道。”聽了這句答複,杜光遠心裏的火氣更大了,繼續追問著:“那麼你前天發來一封報案的文告是什麼意思?”
這一問,榮雨田更感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琢磨了半天才說:“什麼報案文告?卑職實在不知道。”杜知府真想不到榮雨田竟連報給府台的文書都不清楚,真所謂“一問三不知”。不覺大怒,把合州呈報的人命文告拿出來,擲到榮雨田麵前說:“這上麵寫的什麼?拿回去看看!”榮雨田見知府發怒,才感到了事情嚴重,戰戰兢兢地把自己親自蓋印發來的文告打開,仔細一看,冷汗就流下來了,一時支支吾吾竟不知說什麼好了。
杜知府不願意再和他交談,態度嚴厲地說:“身為一州之長,連本州出了人命大案也不知道,真是昏庸之至。本府要你回去以後立即緝拿凶犯,一個月之內務必破案,每逢三、八告期,要向本府報一次緝拿情況,到時拿不到凶犯,休怪本府不講情麵!”榮雨田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隻得唯唯諾諾,打躬作揖退出了知府衙門。
杜知府是個辦事認真的人,自斥責了榮雨田後,就對合州人命案督促得十分嚴厲,每到三、八告期,必要派人到合州縣衙投牒催緝。而榮雨田卻感到一籌莫展,他也曾派人四處緝查,但十餘天來,一點線索也沒發現。而被殺人的家屬向氏卻常常來縣衙呼冤,哭求知州大人為其丈夫兒子報仇雪恥。知府的催辦文牒更如催命符一般,使他一刻也不得安寧。到了二十天頭上,杜知府又把榮雨田叫到府裏申斥了一頓,指出離限期隻有十天了,如果到時不能破案,就撤他的職。幸虧這次晉見他留了個心眼兒,帶了兩名幹練的書辦前去,經書辦苦苦哀求,知府才答應再寬限兩個月,百日之內務必破案。從知府衙門出來,榮雨田心裏像墜了一塊鉛,他心裏明白,像這樣的殺人案如果近期之內破不了案,時間越長越不好辦。因此雖然多給了兩個月,榮雨田仍然心如火燎。
回到合州縣衙後,榮雨田連後衙也懶得進了,他愁眉苦臉地坐在簽押房內,苦苦地思索著應付的辦法。想來想去,隻得出了一個結論——還得請刑幕先生幫他出出主意。合州的刑幕先生已經年過半百了,對縣衙內的情況十分清楚,而且由於多年掌管刑獄,對緝拿盜賊也有一定的主見。再加上榮雨田為保官起見,對這位老刑幕的態度又十分虔誠,引起了同情。
老刑幕第一次眯起眼睛為縣太爺認真籌劃起來。想了好一會兒才建議說:“這件案子十分難破,百天之內未必能將元凶拿獲,但上麵的期限已經定死,要想消災弭禍,隻有找刑房書吏陳老倫來想辦法了。”榮雨田說:“陳老倫平日沉默寡言,年紀又隻有三十出頭,難道能承擔這麼大的事情?”老刑幕收起了一直沒有消失過的笑容,正色地說:“大人切莫小看這個後生,他雖然年紀不大,但頗諳事故,又急智,而且閱曆甚廣,在合州縣衙內,算得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如果他也沒辦法,那此事就不好辦了。”榮雨田見老刑幕如此推重陳老倫,心中又燃起了一線希望,吩咐立即請陳老倫來簽押房議事,刑幕先生則知趣地見機告退,榮雨田竟破例將這個僚屬送出簽押房大門。
時間已過黃昏,深秋的夜幕降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到掌燈時節。榮雨田把一隻粗大的蠟燭點著,在跳動的燭光下,耐心地等著陳老倫。此刻他把自己的前途、命運完全押在陳老倫的身上了。庭院裏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榮雨田站起身來,剛要出迎,陳老倫已經推門進來了。隻見他年紀在三旬左右,細高身材,白淨臉,一雙眼睛大而有神,隻是閃爍出一點狡獪的光茫,使人感到他胸中城府很深,不易捉摸。
榮雨田請他在對麵坐下,直截了當地說出了自己的難處,問陳老倫有沒有辦法在兩個月內破獲此案。陳老倫似乎早就猜透了知州請自己來的目的,淡淡地笑了一下說:“七澗橋凶殺案已經轟動了全省,但是我縣的緝查人員連案情的來龍去脈都沒弄清楚。大凡凶殺案,無非是仇殺、財殺或情殺三種原由,要想拿獲真凶,必須先判定到底是哪一類案由,才可順藤摸瓜,一舉破案。”
榮雨田見他說得有理,不覺頻頻點頭,說:“你說得果然精辟,本州欲將偵破此案的重任交付於你,不知你可有膽量替本州分擾?”陳老倫略一思忖,麵露難色地說:“小人不敢受此重任。”榮雨田站起身來,走近陳老倫,悄聲說:“本州知道你的心意,俗話說‘不圖財利誰也不肯起五更’,本州不會叫你白幹,破案以後賞你五百兩銀子,在職務上也當盡力拔擢於你,你看如何?”陳老倫這才舒展開了眉頭,說:“小人倒不求什麼升賞,隻是感到此案脈絡繁亂,不好梳理,恐怕力不從心,誤了大人的期限。既然大人開恩賞賜,小人不敢不接了。”
榮雨田急不可待地問:“你估計用多長時間能破案?”陳老倫說:“案情尚不明朗,小人不敢說準日期,但大人隻管放心,兩個月內包叫它結案就是。”榮雨田大喜過望,恨不得把陳老倫當成活神仙供奉,千叮嚀,萬囑咐地直將這位刑房書吏送到縣衙大門,才邁著輕鬆的腳步向後衙踱去。
七澗橋是合州城東的一個風景區,著名的釣魚城就離這裏不遠。深秋時節,桔樹的葉子由綠轉紅,山穀之間一簇簇一團團紅色的桔葉與漫山遍野的翠竹深淺間雜,分外絢麗。一條逶迤的小路從重重疊疊的山穀中盤繞出來,直伸進被樹木遮掩得看不見房屋的七澗橋村。鞠海的家就在村頭一座小橋旁邊,小橋、流水、竹林、農舍,相得益彰,環境顯得十分幽雅。
陳老倫背著一個公文袋,翻山越嶺來到七澗橋,沒有費事就找到了鞠家。幾間茅廬,一道低矮的院牆,擁出一座沒有油飾的小門樓,一看就是個安分守己的家庭。陳老倫來到門前略微躊躇了一下,才舉手扣門。隻扣了三四次,才聽到裏麵一個女人隔門詢問:“誰呀?”陳老倫把音調放得十分平和,說:“我是合州衙門的書吏,特來詢問你家的案情。”
大門被輕輕地打開了,迎出來的正是鞠海的妻子向氏。雖然剛剛遭了不幸,向氏麵帶悲容,仍然不失典雅端莊的風度。陳老倫不由暗中思忖,“山居野戶居然有這樣體麵的婦人”。向氏見陳老倫儀表不俗,急忙施禮,恭恭敬敬地把他請進了正房。坐定後,陳老倫機敏地環視了一下室內陳設,發現屋裏屋外擺滿了橘筐,有些橘子由於沒有及時運走,又沒精心保管,已經開始腐爛,足見大禍之後,向氏婆媳已經沒有力量應付生活中的事了。
向氏提起丈夫被殺的事不覺熱淚橫流,泣不成聲。陳老倫卻不慌不忙,一句一句地詢問當天的細節,向氏悲愴過度語無倫次,最後竟抽泣著說不出話來了,隻得把避在裏麵的兒媳婦叫出來回答陳老倫的詢問。周氏聽見婆婆傳喚,隻好出來見禮,陳老倫一見周氏,不覺被她的美麗姿色吸引住了,竟然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周氏那俊俏的麵龐,一時不知所措了。
周氏被陳老倫盯得滿麵緋紅,隻好把頭低垂下來,站到婆婆身後,拘謹地搓動著衣帶。陳老倫自覺失態,趕緊定了定神,柔聲地勸慰了幾句才開始發問。他問得十分細致,從當天夜裏的情況問到鞠家父子平時的為人,又從鞠家的經濟狀況問到鞠家可曾得罪過什麼人。周氏一一如實回稟,講到傷心處也是嬌淚滿麵,更顯出了一位少婦纏綿憂痛的風姿,使人越發感到她容顏的俊秀。問到最後,陳老倫的心頭竟“砰砰”亂跳起來,好不容易才抑製住自己的感情,戀戀不舍地辭別了向氏婆媳。
回到州裏以後,陳老倫心裏再也平靜不下來了,周氏那俏麗的麵容始終在他的眼前浮動。盡管他盡力想驅趕開,但不知為什麼越想驅趕就越想得深切。陳老倫這年已經三十一歲了,但尚未娶妻,心猿意馬之間未免想入非非,竟萌發出了娶周氏為妻的念頭。這個念頭一出現,就趕不散了,整整一個晚上,他輾轉反側,左思右想,最後終於設想出了一個十分陰險毒辣、一箭雙雕的鬼點子。
第二天一清早,陳老倫就來到了縣衙,要求單獨向榮雨田稟報機密要事。榮雨田正巴望著聽陳老倫的好消息,焉能拖延?立即召見。陳老倫深深地施了一禮說:“恭喜老爺,賀喜老爺!”榮雨田一聽就樂了,忙問:“莫非案子已經有了頭緒?”陳老倫說:“確實有了頭緒,不過要想拿獲真凶還得費一段時間。”榮雨田問:“可找到嫌疑人犯?”陳老倫說:“小人昨天曾到鞠家私訪,從鞠家的家境和為人看,似乎不屬仇殺和財殺”。榮雨田問:“何以見得?”陳老倫麵呈微笑扳著手指頭答道:“鞠海父子平日以經營田園度日,間以給四鄰治療蛇傷,雖然名氣不小,但家境並不寬裕,若論富裕程度,在合州郡內,不過是中下而已,家中並沒有貴重器物,也沒有積存的銀兩,不會引來盜賊。更不會有人為偷他一兩筐柑橘就冒險殺害兩條人命,所以謀財害命的可能性極小。”
榮雨田信服地點點頭說:“對,對,言之有理。”陳老倫接著說:“鞠家父子安分守己,在鄉裏之間從來寬厚待人,與四鄰處得十分和睦,尤其是鞠海,本性善良,治傷救命從來沒講過價錢,合州方圓數十裏,被他救活的人不下數百,他從沒有敲過一個人的竹杠,因而頗得人心。像這樣的好人,哪裏會有仇家?仇殺也是絕不可能的。”榮雨田越聽越覺得有理,就追問道:“那麼難道是情殺?”陳老倫點點頭說:“鞠海的妻子向氏今年雖然四十出頭了,但姿色嬌好,看樣子不過三十歲的模樣,堪稱七澗橋的西施。兒媳周氏,正值豆蔻年華,容顏也十分秀麗,這在七澗橋一帶是人人皆知的。姿色美就不能不引人注目,那鞠家生活又十分清苦,難免會有人以財勢勾引,女子頭發長見識短,誰能保證不被其勾引過去?小人看那向氏眉眼之間,含情脈脈,也是水性楊花之人,因而推測可能是她勾引奸夫,殺害了鞠海父子。”榮雨田說:“既然如此,我發一道火簽,把向氏拿來一問,不就可以結案了嗎?”
陳老倫搖搖頭說:“沒有那樣容易,目前我們僅是推測,拿不出一樣實證來。況且奸夫是誰,怎樣勾搭成奸,如何謀殺親夫?還一點都不知道,倘若向氏死不承認,豈不打草驚蛇?”榮雨田說:“那麼依你之見應該怎麼辦呢?”陳老倫狡獪地一笑說:“小人已安排好了一條妙計,隻恐大人見疑,所以才來稟報,隻要大人肯放手讓小人依計而行,保管在兩個月內水落石出。至於小人準備如何搞,請大人先不要過問。”榮雨田被陳老倫說得暈頭轉向,一時心中也沒了主意,隻是望著陳老倫發愣。
陳老倫知道他是不放心,又加重語氣說:“隻要大人準許小人便宜行事,兩個月後拿不到凶犯,小人甘願以死贖罪。”榮雨田見陳老倫敢拿性命擔保破案,心裏才踏實了,說:“好,好,本州不來幹涉於你,隻要兩個月內替本州拿獲了殺人犯,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陳老倫又說:“為了破案方便,望大人知照縣獄一聲,小人隨時可以進獄提審各類人犯,並不許有閑雜人役在場。”榮雨田說:“這個好辦,你本來就是刑房書吏,可以出入監獄的,我再通知黃獄官一聲,給你方便也就是了。”
陳老倫起身謝過,就要告辭,榮雨田卻攔住他說,“且慢,本州曾答應你破案之後賞銀五百兩,現在既已查出眉目,本州豈能食言,現在就把賞金給你,也好在破案中花費。”陳老倫喜出望外,慌忙行禮謝賞,榮雨田當即取出十封銀子,鄭重地遞到了陳老倫手中。
第三天上午,向氏婆媳正在家中料理那些繁亂的家務,忽聽有人輕輕地扣門。周氏慌忙回避,向氏放下手中的活計走出屋來問:“是哪一位?”隻聽門外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鞠家嫂子,莫非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嗎?”向氏感到聲音很熟,隻是一時想不起是誰了,緊走兩步把門打開,見一位中年婦女站在門前,滿臉帶笑,一副親呢的樣子,這才想起來,原來是合州城裏賣四季鮮花的孫媽媽。
向氏從年輕時節就喜歡美,常常要買一些胭脂花粉類的東西敷麵,這位孫媽媽常常販些鮮花、妝奩品到村裏來販買,向氏是她的老主顧。孫媽媽每次來七澗橋都要在向氏這裏逗留半天,除了送化妝品外還會順路給捎來一些針頭線腦的東西。十幾年來兩人時常來往,廝混得十分熟識,孫媽媽能說會道,又是城裏人,向氏有時有點疑難事,也與孫媽媽商量,孫媽媽總能說出一點解難的道道來。最近三年來,不知什麼緣故,孫媽媽沒有來過,所以隔著一道門竟聽不出是誰來了。
一見向氏麵,孫媽媽立即拉住了她的手笑著說:“向妹子,好久不見了,你怎麼顯得這麼瘦了,大哥和大侄子可好哇?我三年前搬家了,一直沒來看你,沒有人給你送胭脂了吧?”聽著這番親熱的問候,向氏不覺鼻子一酸,有些嗚咽地說:“原來是孫家嫂子來了,快請堂屋坐吧!”孫媽媽似乎剛剛發現向氏的神情不對,定睛看了她一眼,才發現向氏渾身縞素,穿著孝服,不覺愕然,收住了笑容。
向氏自遭受了橫禍後,還沒有見到過很熟昵的姐妹,這次孫媽媽突然來訪,就仿佛見親人一般,如今見孫媽媽站在那裏發愣,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感情,猛地一下子撲在了孫媽媽懷裏痛哭了起來。孫媽媽隻好一麵不著邊際地勸慰著,一邊攙扶著她進了堂屋。好一會,向氏才收住了悲聲,把家中發生的禍事告訴了孫媽媽,孫媽媽一邊聽一邊跟著掉眼淚。
等向氏說完,孫媽媽的一條手帕也濕透了。她又詳細詢問了報案的經過及官府追蹤凶手的消息,最後才說:“看來合州縣衙並沒有下功夫為你追緝凶手,明天我進城去一趟,給你在裏裏外外托托人,請他們抓緊破案——我在衙門裏有不少熟人,其中有幾位是管事的。”向氏趕緊起身拜謝,孫媽媽忙不迭地還禮,又說:“三年沒來,你家娶了兒媳婦兒,沒想到這苦命的女孩子也跟著遭了橫禍,她現在是回娘家了還是跟著你過呀?”
向氏這才想起來,自己隻顧哭,竟忘了讓兒媳婦兒出來見麵了,忙呼喚道:“孩子,快來見見你的大嬸!”周氏藏在裏間,隻顧聽這老姐倆說話了,卻沒鬧清楚來者是誰,也不便出來,聽婆婆呼喚,才款款地由屋裏出來,給孫媽媽深深道了一個萬福。
孫媽媽迎了過來,拉住周氏的手讚歎地說:“多秀氣的孩子呀,鞠家可算有福氣了,娶了個天仙般的媳婦兒,誰料又出了這樣的禍事……”說罷禁不住又淌下了淚來。三位婦女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來。孫媽媽是個見過世麵的人,說話得體,勸慰有方,向氏一時止住了悲傷,又詢問起了孫媽媽的近況。孫媽媽並不多費口舌,隻回答家中一切都好,聊了一會兒,發現屋裏的東西擺得有些淩亂,就動手幫助拾掇起來。
向氏婆媳好容易見到了貼心人,挽留孫媽媽在家吃中飯,孫媽媽也不推辭,動手就幫助淘米。不一會飯菜做好,三個人圍在一起邊說邊吃,雖是幾樣粗陋的鹹菜,孫媽媽也不嫌棄,吃飯當中孫媽媽歎了一口氣說:“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向氏說:“老姐姐怎麼見起外來了,有話就說吧!”孫媽媽說:“你家驟然遭受這樣的大禍,實在是可憐,鞠大哥父子雙雙離世,居家度日不免艱難,今天我來這裏能勉強吃上這口粗茶淡飯,以後說不定連這個也沒有了。殺人凶犯至今沒有下落,看來即使官府合力緝拿,也難以在一朝一夕之間破案。
現在的世道又艱難,打官司投控狀,哪樣不得用錢?案子拖得越久,花銷就越大,你們原來沒有什麼積蓄,拿什麼去支付?何況侄媳婦這麼年輕,難道就守一輩子寡?我說句不知深淺的話,何不及早給侄媳婦選一個好人家,讓她改嫁,既能節省一個人的開支,又可以得到一點聘金,好用來在衙門中活動,給鞠大哥和大侄子報仇雪恨。咱們是多年的老姐妹了,我才敢說這幾句實在話,您看怎麼樣?”
孫媽媽的一席話,說得周氏麵紅耳赤,低著頭再也說不出話來。向氏聽來卻句句在理,本來她就覺得讓兒媳婦這樣陪伴自己過一輩子,實在對不起媳婦。但新喪期間,又不便把心事說給媳婦聽,何況沒有可靠的人幫助物色,恐怕也難選到合適的新女婿,所以盡管心裏頭裝著這件事,卻一直沒有提起。孫媽媽直言不諱地講明了利害,向氏怎能不點頭讚同?
這時她把頭轉向周氏,用無限關切的語氣問道;“孩子,孫媽媽的話你聽明白了嗎?”周氏一張粉臉已羞成了大紅布,眼淚在眼眶中轉來轉去,眼看就要流出來。孫媽媽見狀趕快勸道:“孩子,孫嬸和你婆婆都是你的親人,不會害你的,今後的日子還長,是守是嫁,還得你自己拿主意。”周氏手撚著衣擺顫悠悠地說:“我願意陪著婆婆,一輩子不嫁了。”孫媽媽心疼地說:“居家過日子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年輕輕的死了丈夫,又沒有孩子拖累,你何必守一輩子空房呢?何況你在這裏死守,並不能感動那些當差的,你婆婆又拿不出錢來去衙門活動,殺人凶手逍遙法外,你丈夫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的。”一語道罷,周氏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了,滴滴答答地落到了飯碗中,她把擺在麵前的飯碗推開,站起身來趔趔趄趄地跑到裏間屋去了。
向氏與孫媽媽交換了一下眼色,說:“老大姐說得都是實理,我們鄉間人不說拐彎兒話,我兒媳婦的婚事,麻煩您給物色一個好人家,隻要今後她能夫妻和順,我也就免去一樁心事了。”孫媽媽說:“好人家倒是有幾個,不過不知道人家肯不肯點頭,你且等我三四天,待我分頭與他們說一聲,若有一家應允,我包你兒媳婦後半世不愁衣食。”向氏千恩萬謝地表示感激。孫媽媽看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辭,臨分手又從腰裏摸出一錠一兩的銀子,放到向氏手中說:“我也是小戶人家,沒有多少積蓄,這點小意思權做我給鞠大哥的奠儀吧?”向氏百般推辭,孫媽媽有點不高興地說:“你我多年姐妹,難道連這一兩銀子的情分也沒有?你如不要,我就不再來了。”向氏才勉強接過銀子,直目送孫媽媽的身影消逝在曲折的山間小道上。
其實孫媽媽的七澗橋之行,完全是陳老倫安排的。他被周氏的姿色所傾倒,恨不得一時將她娶過門來。從榮雨田那裏得到賞金後,更感到胸有成竹,所以特地委托做媒婆的孫媽媽前去勸親。最初他擔心向氏不會答應,可沒想到事情進展到如此順利。聽了孫媽媽的回音,他隨手拿出十兩銀子算做報遣大媒,又迫不及待地催孫媽媽快去提親。孫媽媽說,“心急吃不了熱飯菜,你就踏踏實實地等上兩三天,聽我的佳音吧。”陳老倫又拿出了五十兩銀子當做聘金,孫媽媽照數全收、叮囑他這幾天不要對外透露風聲,匆匆地辭別去了。
四天以後,孫媽媽帶著聘金又來到了鞠家。向氏看著這白花花的銀子,簡直有點眼花繚亂了。孫媽媽一疊聲的道喜祝賀,向氏忙問新婿是什麼人,孫媽媽說:“這真是侄媳婦的好運到了,合州刑房書吏陳老倫,不嫌棄侄媳婦的再醮之身,情願明媒正娶討她為妻。
陳書吏是合州縣第一位能人,深得知州大人器重,前幾天又得到了五百兩銀子的賞金,真是人財兩旺。把侄媳婦嫁過去,一可保全她後半生的榮華富貴,二可催促陳書吏幫助緝拿凶手,連獄訟費都不用花,這不是兩全其美嗎?”向氏聽了也覺欣喜,當即把周氏找來,說明原由。周氏原來並沒有改嫁的念頭,但聽婆婆說得十分完美,更兼她曾見過陳老倫一麵,知道這個人外貌也不醜陋,從各方麵來比較,都遠遠勝過自己的丈夫,於是也不再拒絕,含羞帶悲應允了親事。
向氏為人善良,想想兒媳婦要走,今後家中隻剩下自己孑然一身了,不覺淒切,眼淚又湧了出來。孫媽媽連忙勸慰,直到向氏收住了眼淚,才離開鞠家。
當天夜裏秋風大作,漫山遍野林濤呼嘯。正是農曆十月初,沒有月光,天空上又布滿了陰雲,把星鬥也遮掩得嚴嚴實實。向氏婆媳在昏暗的燭光下,對坐長談。向氏特地打開了箱子,取出媳婦過門時穿的新衣,連同自己平日舍不得穿的幾件絲綢裙衫,都包在一起,給媳婦做陪嫁。那五十兩聘金,向氏隻留下了十兩,其餘的都原封包好讓周氏帶過門去。
安排妥當了,才走過去拉起周氏的手,深情地說:“你到我們鞠家一年多,生活苦寒,委屈你了。如今改嫁到陳家,那是公門中的人,不比我們小家小戶,你要處處小心謹慎,不要亂了規矩。過門以後如果煩悶就回七澗橋來住幾天,也好給我作個伴……”,說到這裏,向氏眼睛中的熱淚已奪眶而出,周氏也忍不住珠淚橫流,婆媳兩人緊緊依偎著直到雞鳴。
陳老倫得到鞠家允婚的消息喜出望外。他特地請人把自己住的房子粉刷得煥然一新,然後又為新娘備辦衣物、家具,直忙了四五天,才準備停當。十月中旬,他請了一班吹鼓手。又約三班衙役做儀仗,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地把周氏迎娶過了門。婚後周氏要什麼他就給什麼,周氏想幹什麼他就讓幹什麼。而且天天雞鴨魚肉供奉周氏,半個月內沒讓周氏穿過一天重樣的衣服,加之陳老倫處處體貼,把個周氏哄得不知怎樣感激才好。
在鞠家時,雖然向氏待她像親生女兒一樣,但那種淡飯粗茶的生活實在無法與陳家比擬,年方二十的周氏慶幸嫁了一個好丈夫,感到後半生有靠了,所以剛過門的幾天有時還想念婆婆,以後就把一門心思投到丈夫身上了。夫妻之間無事不談,鞠家的底細被陳老倫摸得一清二楚。
光陰荏苒,轉眼一個月過去了,時令已到隆冬,川中的冬天雖不十分寒冷,但刮起風來也還時時催人緊裹衣衫。這天天已過了黃昏,陳老倫還沒有回來,周氏安排好飯菜,等著丈夫回來一起吃,可直到月上東天,還沒有丈夫的蹤影。周氏有點急了,失去過丈夫的人,最怕新丈夫再出意外,所以她坐臥不安,心中也感煩亂。一更剛過,陳老倫才拖著疲憊的身子趕回來,臉上布滿愁容,周氏滿麵春風地迎過去,竟沒換回陳老倫的一點笑意。隻見他木然地坐到椅子上,不自覺地歎了一口氣,好像要說什麼,又強咽了回去。
周氏有點納悶地問;“今天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唉聲歎氣的難道有了什麼禍事嗎?”陳老倫擺了一下手,示意她不要再問,好半晌才說:“不是我唉聲歎氣,都為你們鞠家的那個案子,攪得六神不安!”周氏吃了一驚問道:“鞠家案子與你什麼相幹?”陳老倫說:“隻因我這幾天不斷代你婆婆催促知州速速緝拿凶手,恰逢昨天府台大人也來了緊急文告,限令在半個月內破案,知州又把破案的事責成我來辦理。這件事要抓人沒有線索,欲待苦主不催又實不可能。剛才我與三班捕頭商議了兩個多時辰,也不知從哪裏下手,而州官期限又緊,到時若不破案,不但我這個刑房書吏要保不住,而且可能因此獲罪,叫人怎不憂愁?”周氏一聽也心如火燎,但她一個年輕的婦女,哪裏有什麼主意,隻急得滿屋亂轉,最後又伏在陳老倫懷裏嚶嚶地哭了起來。
陳老倫有些煩躁地推開周氏,悶頭思索了半晌,才試探地問:“你能不能回七澗橋一趟,勸說你婆婆不要再催促官府了?”周氏搖了搖頭說:“這可勸不了,我婆婆的丈夫和兒子都被人慘殺,好好的人家被拆得七零八落,這樣的深仇大恨她豈肯罷休?”陳老倫歎了一口氣說:“我也知道她不肯罷休,隻求你勸勸她,別催得太緊,能容我一個時間慢慢尋訪。我想向氏這個人通情達理,有你出麵求她,也許不至於碰釘子吧!”周氏又把頭搖了搖說:“這個恐怕也辦不到,自九月初我公公和鞠安被殺,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凶手杳無音信,誰都知道這樣的案子越拖越不好破,我婆婆恨不得一時拿獲凶賊報仇雪恨,讓她不要催促,豈不是剜她的心肝嗎?我實在不敢去討這個沒趣。”
陳老倫見周氏不肯出麵幫助,臉色越發陰沉了,連飯也沒吃,就躺到了床上,周氏又是擔擾又是心疼,隻好強作笑容,柔言勸慰,陳老倫卻一言不發,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第二天天色還沒亮,陳老倫就起身匆匆梳洗了一下,也沒和周氏道別就走了,一走就又是一整天,直到定更才回來,胡亂地吃了一口飯就又上床休息了。周氏這次可真有點心慌了,伏在枕邊,百般詢問,陳老倫隻是含含糊糊,並不做正麵回答。往日的溫存一點也沒有了,臉上的愁容卻使他顯得憔悴了許多。
這樣一連五六天,陳老倫都是早出晚歸,沉默寡言,還有一天直到半夜才回來。周氏見丈夫如此愁悶,也常常暗暗垂淚,心想好好一個家庭,卻被這個難纏的案子擾得亂七八糟,原指望過幾天夫唱妻和、平平安安的日子,眼見得又沒指望了。倘若丈夫為這個案子被免職、下獄,那麼自己後半生還能指望誰呢?他暗暗埋怨自己是個女流,不能幫助丈夫分憂,也曾動過去七澗橋勸說向氏不要再告的念頭,但想到出嫁前那個狂風大作的夜晚,婆婆對自己的百般關懷,又使她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幾天,她似乎比陳老倫還要緊張,整天苦思冥想,希望找出一個保全丈夫的辦法來,她甚至下決心,隻要能使丈夫平安地度過這個難關,就是自己吃點苦、受點委屈,也心甘情願。
這天夜裏又刮起了狂風,大風搖曳著庭院中的古樹,發出“嗚嗚”的怪叫,使人心驚肉跳。周氏生性膽小,把門窗關得嚴嚴的,仍然擋不住風的吼聲,偏偏陳老倫又沒有回來,她心神不寧地坐在堂屋裏盼著聽到丈夫那熟悉的腳步聲。
定更以後,陳老倫拖著沉重的腳步回來了,一進門就紮到了床上,不再動窩。周氏好容易替他脫下外衣,俯過身子關切地問:“官人,又出了什麼事?”陳老倫艱難地抬起頭來有氣無力地說:“今天府台大人又來了公文,催促結案,榮知州嚴厲地切責了我一頓,限令我一個月以內必須拿獲凶手,如若辦不到,就先砍下我的人頭,看來我的死也就在眼前了……”“啊!”周氏聽罷心肝俱裂,隻覺一陣眩暈,猝然倒在地上。陳老倫慌忙扶起她,用手捏緊人中穴,好一會兒才舒過一口氣來,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嘩嘩地流了出來。陳老倫輕輕地將周氏抱在床上,依依不舍地望著她,眼中流露出無限深情。
周氏伸出手臂,把陳老倫緊緊抱住說:“你不能死,我不讓你死,你說說怎麼辦好,我一定幫助你辦!”陳老倫猶疑地搖了搖頭,似乎要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出口。周氏知道他是有重要的話瞞著自己,越發抱得緊了,說:“夫妻間有什麼話不能說,莫非你還要瞞著我嗎?”陳老倫這才慢慢地說:“實不相瞞,這幾天我與合衙捕快反複查詢,已經摸清了案子的來龍去脈,但是礙於你的情麵,我又不能說出去……”,周氏更感驚愕,放開了緊抱陳老倫的手臂,把一雙杏眼瞪得圓圓的盯緊丈夫,問:“怎麼會礙於我的麵子?”陳老倫說:“傻丫頭,你知道殺死你公公和丈夫的賊人是誰嗎?”周氏茫然地搖搖頭說:“不知道!”陳老倫突然斬釘截鐵地說:“就是你的婆婆向氏。”
周氏真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聲音,驚愕地張著嘴、瞪著眼,一時說不出話來。陳老倫好像後悔自己把機密泄漏給周氏一樣,眼神裏充滿了不安。夫妻默默地相對了好一會兒,周氏才猛醒過來,使勁地搖起頭來說:“不能,不能,我婆婆平日的為人我最清楚,她怎麼會殺死自己的丈夫和兒子,我不信,我不信,我就是不信!”說罷眼淚又湧了出來。
陳老倫此時也恢複了鎮靜,冷冷地說:“你不信,但案子查得十分明白。向氏平日勾引奸夫,二人通奸已經兩年多了,這次行凶乃是向氏出謀,奸夫動手,於半夜時分將鞠海父子誘出門外,分別殺害的。”周氏更加不相信地抗辯道:“我那婆婆是個守本分的,在家奉侍公公十分得體,在外接人待事從來規規矩矩,穩重賢慧,你說她勾引奸夫,這是萬萬沒有的事,人命關天,你不要弄錯了,冤枉了好人?”陳老倫說:“我原先也不相信向氏會幹出這樣傷風敗俗的事來,怎奈奸夫已經查明,做案脈絡都已理清,向氏實在無法脫罪。”周氏仍然堅定地說:“婆婆與我朝夕相守,冰清玉潔,我自嫁到鞠家一年有餘,從沒見過她與任何男人有過勾搭,你還是再查查吧。”陳老倫不覺一笑說;“與人通奸本來就是見不得人的事,豈能叫你知道,向氏把事情做得如此風雨不透,可見她的手段多麼隱晦。”
周氏這時才抬起頭來,死死盯住陳老倫的臉,企圖從中找出戲謔的影子來,可陳老倫滿臉正經,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又使周氏一時不知道是相信婆婆還是相信丈夫了。
陳老倫好像完全理解周氏的心情說:“我原不該告訴你,可事到如今不告訴你又不行。依我的原意,隻要向氏不再追究,我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再張揚了。不想那向氏隻以為我們不曾察覺,三番五次到知州麵前哭鬧,知州無奈隻得嚴斥於我,我查得實情後礙於你的情麵,還是想方設法替她解脫。如今榮知州已勒令我定期破案,我尋思揭破迷底,你婆婆必是死罪,我怎能對得起你,而不拿凶手,我自己又難保殘生。我反複思忖,決定至死不點破你婆婆的事情,一個月後我以一死了結這個案子罷了。隻是可憐你新婚剛過,又要做寡婦了。”說到這裏,不覺也淌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