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到這會兒可是六神無主了,她實在舍不得這個新婚的丈夫,舍不得這個小康之家,但也舍不得那曾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婆婆,到底應該怎麼辦?她是一點主見也沒有,隻好一頭投進陳老倫懷裏大哭起來。陳老倫讓她哭了一陣才緩緩地說,“你不要過於悲傷,容我再想一想,看還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周氏滿懷希望地抬起頭來說:“如果能兩全其美,你讓我幹什麼都行。”陳老倫輕輕地推開周氏,沉思了良久才躊躇地說:“辦法倒是有一個,不過要先委屈你婆婆一下子。”
周氏忙問:“什麼辦法?”陳老倫說:“我先將向氏按通奸犯抓起來,你需要到公堂上當麵證實她與外人有奸……”,“什麼?”周氏又是一驚,陳老倫趕快說:“案子落定後,我就可以得免死罪,然後再想辦法,打通關節,將你婆婆保下來。”周氏搖起了頭說:“通奸殺人罪豈能保得下來?”陳老倫說:“你沒有在衙門混過事,不知道這內中的原委,俗話說‘朝裏有人好做官’,隻要我能保住這刑房書吏的職位,不要說通奸殺人,就是聚眾謀反也可以落個無罪釋放。”周氏仍然有點不放心,低下頭去沉默不語了。
陳老倫說:“我若不獲罪就一切都好辦,你我夫妻一場,不如先把我保下來再救你婆婆吧!”周氏反複權衡,覺得的確沒有別的辦法了,隻得歎了一口氣說:“一切隨你的便吧!”陳老倫見周氏完全被自己說服了,不覺大喜,激動地一把把周氏緊緊地摟在懷中……
兩天之後,正逢十一月初八,按清代規矩是衙門開門放告之日。清晨,刮起了嗖嗖的寒風,四川中部雖然氣溫並不太低,但也使人感到寒氣逼人。卯時剛過,合州縣衙大開堂門,三班衙役吆喝一聲,簇擁著知州榮雨田升堂。大堂上下一派森嚴氣勢,榮雨田投下簽令,通知有冤情的投上狀紙來。喊聲剛罷,一名中年女子就應聲呼起冤來。
眾人往堂下一看,隻見她素衣縞服,頭戴孝巾,滿麵淚水,但麵目清秀,盡管情緒悲愴,卻仍掩飾不住容顏的秀麗。此人正是向氏,她三更天就起床,準備了一點幹糧,不顧夜色漆黑、山路崎嶇,趕到州衙來投狀,催促知州大人速拿獲凶手,為丈夫兒子報仇。她記得很清楚,這是案發後三個多月來她第九次來州裏喊冤了。
知州吩咐喊冤者上堂,衙役們一疊聲地呼喊:“帶喊冤人!”這氣勢足以使膽小的人心驚肉跳。向氏卻早已習慣了這套程式,循規蹈矩地隨著引路公差走上了大堂。還沒容她行罷跪拜禮,榮知州已經帶著不耐煩的口氣說:“向氏,你怎麼又來了?”向氏心中一冷,悲戚地說:“丈夫、兒子大仇未報,民婦怎能不來?”榮雨田不覺一陣冷笑說:“你是要本州捉拿凶手嗎?”向氏答道:“請大老爺替民婦做主!”榮雨仍沉吟了一下語調變得十分緩慢,卻帶著千鈞壓力說:“你丈夫兒子被誰殺死,你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嗎?”
向氏聽出了這話中似有含意,但琢磨了一下,又悟不透榮雨田到底是什麼意思,隻得答道:“民婦實在不知道。”“胡說!”榮雨田狠狠地拍了一下驚堂木,大聲吼道:“你以為本州好欺負嗎?鞠海父子係你與奸夫合謀殺死,案發之後你不思老實投誠認罪,反而一再無理取鬧,堂堂王法豈能容你如此兒戲,今天你來得去不得了。”“啊!”向氏驚叫一聲,宛若晴天挨了一個霹靂,一時眼前金花亂冒,急火攻心竟昏厥了過去。
榮雨田斜睨了站在一旁的陳老倫一眼,站起身來喝道,“向氏被本州揭破了底細,驚慌過度所以昏厥,爾等可用冷水將她噴醒。”早有兩個衙役遵命端來一盆涼水,對準向氏臉上潑去,向氏被冷水一激醒了過來。榮雨田緊緊瞪著她說:“本州早已查清,你與奸夫通奸已有兩年,為掩入耳目,竟合謀殺害丈夫、兒子,你道是也不是!”
向氏此刻隻覺怒火上撞,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朗聲抗辯道;“合州出了人命案,大人無力破獲,竟然把罪名都推到民婦身上來了,真真令人驚駭。大人既然斷定民婦與人通奸,那麼奸夫何在?大人又說民婦與人合謀殺死了我的丈夫、兒子,那麼可有人證物證?”榮雨田見一向懦弱的向氏竟敢當堂頂撞自己,不由大怒,喝道,“你這刁婦,仗著有點姿色,勾引奸夫,罪不容誅,還敢當堂頂撞本州,你就不怕王法嗎?”向氏說:“王法不斬無罪之人,民婦滿腹冤情尚未得雪,又無故蒙受通奸殺人之罪名,心中一時憤懣,頂撞了大人,望乞恕罪。”
榮雨田見向氏不肯就範,早把一張臉拉得長長的,厲聲說道;“你說你是無故蒙受罪名,想是本州冤枉你了?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非要當麵對質不可了。”向氏說:“民婦心中無愧,不怕當麵對質。”榮雨田不再理睬向氏,卻對站班的衙役喝一聲:“帶奸夫!”聽知州發下了這道命令,向氏心中又是一驚,此時她側眼環視四周,隻見滿堂人役都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好像是在欣賞一件什麼新奇的東西,不覺臉上緋紅,她已經預料到將會有一個陌生的男人指控自己與他通奸,想到這裏,女性的羞澀之情油然而生,剛才還挺直的腰板一下子彎了下去,她感到無地自容,高昂著的頭也一下子垂到了胸前。
大堂上沉靜了片刻,堂下傳來了“嘩、嘩”的鐵鏈子響,兩名獄卒押解著一名彪形大漢走上堂來。那大漢一張四方臉上鑲著一對公牛般的大眼睛,滿臉橫肉,絡腮胡子顯得十分凶悍。
向氏一見這人,心中就是一陣憎惡,而這個大漢被按著跪倒後並不低頭,隻是貪婪地望著向氏,好像要一口把她吞下似的。榮雨田對大漢喝問道:“金六,你可認識這個女人?”那大漢點了點頭說:“認識,她就是七澗橋的向氏!”榮雨田問:“你對她可有瓜葛?”大漢嘻笑了一下,帶著輕狂的口氣說:“她與小人有奸……”,“胡說!”榮雨田大吼一聲指著大漢說:“向氏一向清白,豈能與你有奸?”大漢似乎一怔,但立刻恢複了鎮靜說:“大人息怒,向氏不但與小人有奸,而且我二人通奸已經二年有餘了!”
向氏此時羞愧、憤怒交織在一起,再也忍耐不住,伸出一隻纖手來指著大漢說:“無恥惡棍,我何時見過你的麵,大堂之上你竟敢誣陷良家婦女,你、你、你不怕遭天譴嗎?”那個大漢見向氏惱怒之時更加有一番風韻,更加輕狂放蕩,竟挪動著身子,向向氏靠攏過來,嘴裏喃喃地說:“我的美人,我已全部招供了,諒你也隱瞞不住,不如實話實說了吧!”榮雨田這才插話問道:“向氏,你還有何話講!”向氏把臉轉向榮雨田說:“大人休聽他一派胡言,民婦實在不認識他!”榮雨田把向氏丟在一邊又對金六說:“金六,你把如何與向氏通奸,又如何謀殺鞠海父子的事,詳細招來!”
金六順從地應了一聲:“是!”就像背書一樣地講起了他與向氏在二年前“勾引成奸”的過程。又說:“我二人兩年來多次乘鞠海父子出外治病之機,在向氏房中通奸。一個月前,鞠海父子去華瑩山給人看病,原定十天回來,小人就潛入向氏房中與其取樂。不料鞠海中途腳腕扭傷,先期回來了,在向氏房中發現了小人,幸虧當時我二人隻是在說些情話,沒有被他抓住把柄,小人借了個情由,蒙混過去,匆匆逃走了。那鞠海卻起了疑心,把兒子也喚了回來,欲查小人蹤跡。向氏恐怕事情敗露,就與小人商議對策。小人不該起了殺機,與向氏約好,由她先將鞠海父子灌醉,夜間故意假做私奔,先將大醉中的鞠海引出門外,由小人伏在暗處一刀殺死。不料小人動手太猛,鞠海倒地聲音過重,鞠安也被驚醒,出門窺探,發現了我二人的勾當。當時向氏伸手抱住鞠安,令他無法掙紮,小人又是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殺人之後凶器如何收藏?”“被小人包紮好,扔到七澗橋下的江水中了。”“奸婦說了些什麼?”她說既殺了人少不得就得咬咬牙,冒充清白之人去州裏呼冤,也許能蒙混過去。”“你卻逃往何處?”“小人企圖沿涪江外逃,不想十天前在山穀中迷了路被捕頭抓來,這也是鞠海父子冤魂纏繞,小人罪有應得。”“你的口供可實?”“句句是實話!”“當堂畫押!”“是!”擔任筆錄的陳老倫已將口供錄好,送了過來,金六看也不看就畫了押。
榮雨田將供狀拋到向氏麵前問:“你還有什麼話說?”向氏到這時才明白,今天的審訊原來是知州大人早已布好的圈套。自己血海般的深仇未能申報,卻要以淫婦的罪名被打下十八層地獄。她自知要想擺脫這場陷害是萬萬不可能了,她平日雖然十分善良賢慧,但性格卻也十分倔強,把這幕醜劇看穿後,她心中反倒踏實下來了,決心以理抗爭,至死不讓榮雨田得逞。
於是她挺起腰答道:“民婦冤枉!”榮雨田把驚堂木一拍說,“大堂之上,人證確鑿,還敢抵賴!來人,掌嘴!”知州一聲令下,行刑衙役立即跑上來,兩個人將向氏雙肩架住,另一個人用一塊硬木板尺在向氏臉頰上左右開弓,一頓猛打。向氏本是個皮膚細嫩之人,怎禁得這木板拍打?隻打了十幾下已經皮開肉綻,滿嘴是血,那高昂著的頭再也抬不起來,一下子垂了下去。
榮雨田止住了行刑者,冷冷地問向氏:“你是招也不招?”向氏喘了一口氣,把嘴裏積淤的血塊吐了出來,雙眼一閉,一言不發。榮雨田又問了一句:“招不招?”向氏使勁搖了搖頭,但已說不出話來。榮雨田大怒,喝令將拶子準備好,衙役們不敢怠慢,一付血淋淋的拶子擲在了向氏麵前。向氏知道這是一種夾斷手指的酷刑,但毫不驚慌,索性扭過臉去,不理睬榮雨田。
榮雨田怒上加怒,吼道:“給我拶起來!”行刑衙役剛把拶子套到向氏手上,他就迫不及待地喊:“收,收,給我加力地收。”向氏隻覺得手上一緊,十根指就發起了一陣徹骨裂心的疼痛,頓時汗流滿麵,眼冒金花,慘叫一聲昏死過去。
榮雨田喝令用冷水將她澆醒,看著她痛楚地出了一口氣,混身不斷抽搐,知道這次用刑過狠了,向氏已經難以支持,就示意衙役將拶子退下,繼續追問:“你到底招不招?”向氏隻覺得雙頰如同火燒一般疼痛,雙手更是不敢曲張,其痛楚直連心腑,嘴裏喃喃地說:“冤,冤……枉!”榮雨田把手一揮又要動刑,向氏心膽俱裂,急忙說:“民婦與兒媳周氏相依度日,若有奸情,媳婦豈能不知?隻要大人把周氏找來,一問便清楚了。”榮雨田“嘿,嘿,嘿”一陣冷笑,說:“你以為周氏能幫你忙嗎?恐怕也不盡然,來人,傳周氏上堂對質!”向氏聽說要傳周氏當堂對質,心中一喜,她想“我待媳婦如同親母一般,平日婆媳融洽,隻要周氏一來,我的冤枉自然洗清了。”想罷不覺一陣輕鬆,連傷痛都似乎輕了一些。
不一會兒,幾名衙役將周氏引上堂來。那周氏平日在鞠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原沒有什麼見識。到了公堂上,看到公差們一個個橫眉立目,滿臉凶氣,已嚇得戰戰兢兢,及至看到向氏鬢發散亂,滿臉是血,更覺心驚肉跳,隻是一個勁地喊:“大老爺饒命,大老爺饒命。”榮雨田厲聲說:“周氏,不必驚慌,本州問你,你那婆婆向氏,平日居家,可曾與人通奸?”周氏此刻已被嚇破了膽,巴不得立刻爬出大堂去躲藏起來,聽到大老爺喝問,哪裏還容她細想?隻得照陳老倫教的那樣答道:“婆婆確曾勾引過奸夫……”這句話一出,大堂轟動,向氏聽得真真切切,實感出乎意料,她用手撥開披散到眼前的頭發,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周氏,把周氏嚇得大叫一聲就要逃跑,被兩個衙役狠狠地按到了地上。
榮雨田此刻得意非凡,反倒把聲音放平和了,慢吞吞地說:“周氏已然供出你的罪行,難道你還敢狡辯不成。”向氏暗自思忖,心境越來越明朗,她已意識到,今天在大堂之上如果死不招認,那麼將嚐遍苦刑,難免刑下斃命,糊裏糊塗招了,結局也不過一死,但皮肉可少受不少苦楚。她痛恨周氏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誣證自己與人通奸,但又以為她是萬不得已,想來想去,與其刑下而死,不如求個刀下為鬼,也許還能好受點,於是不再堅持,隻是狠狠地瞪了周氏一眼,委屈地說聲:“民婦願招。”就又昏厥了過去……
第二天,合州城頭貼出了知州榮雨田親自批點過的文告。七澗橋凶殺案已破獲,淫婦向氏勾引奸夫金六,謀殺親夫,一夜之間連傷二命,罪惡昭著,擬定淩遲之罪,奸夫金六念係從犯,判處終生監禁。
文告貼出後,合州為之轟動,有人盛讚榮知州辦案神速,有人驚詫向氏辦事狠毒,竟忍心對親兒子下毒手;有人則感到案中有偽,不然為什麼隻將親手殺人的金六判了個監禁?消息傳到七澗橋,村民們無不義憤填膺。
誰也不相信那位善良賢慧的向氏會謀殺親夫,一些有血性的村民忍耐不住,紛紛要去州衙找榮知州評理。這時候鞠家已經沒有一個人了,鄉鄰們索性彙集到鞠家的幾間茅舍中,商議如何為向氏辯護。有人說向氏的娘家還有一個弟弟,姐弟平日來往甚勤,可以由他出麵替姐姐鳴冤,大家都覺得有理。於是當場公推兩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去向氏的娘家商議對策。
向氏的娘家離七澗橋不遠,是一個山青水秀的山村。其弟名叫向吉安,為人忠厚老實,一輩子勤勤懇懇務農為業,與向氏關係十分融洽,幾乎每個月都讓十九歲的女兒菊花去七澗橋探詢姐姐。向氏每年也必回娘家住幾天,姐弟團聚,常常有難舍難分之感。鞠家遭難後,向吉安曾幾次去七澗橋要接姐姐回娘家住,但向氏一則不忍心拋卻兒媳婦一人獨守空房,二則一心為丈夫兒子鳴冤,恐怕拖累了弟弟,所以始終還住在七澗橋。
榮雨田將向氏下獄後,向吉安急得團團亂轉,但自己生性懦弱,不要說是打官司,就是和鄉鄰們吵上兩句嘴,也要處處居於下風,到底應該如何辦,他一時沒了主意,正在為難之際,七澗橋的兩位老先生到了。
向吉安慌忙把兩位老者讓進屋來,坐定後不覺一陣悲愴,幾乎哭出聲來。兩位老者好言進行勸慰並將七澗橋的鄉親們替向氏鳴不平的情況如實地告訴了他,然後才婉轉地問向吉安打算怎麼辦?向吉安隻是絮絮叨叨地替姐姐喊冤,卻說不出一個準主意來。
兩位老者見吉安實在太老實,就幫助他分析了案情,指出給向氏定罪缺乏物證,而人證也經不住推敲,鼓勵吉安去知府衙門告狀,吉安有些為難地說:“為姐姐伸冤告狀我是一定要去的,隻是我這輩子沒見過大世麵,恐怕到了府裏有理也說不清楚,那樣豈不更誤事嗎?”兩位老人也深知,要想推翻這樁冤案,絕非三言兩語就能辦得到的,弄不好恐怕要驚動府道、按察使,甚至巡撫、總督。這樣驚天動地的大官司讓向吉安去打,那是必輸無疑。可是此刻替向氏鳴冤,又非由受害者的親人出麵不可,所以一時間也感到十分為難。
幾個人正在發愁,卻聽得裏間屋傳出一位少女說話的聲音來:“這樣大的冤枉怎麼能忍得下去,我願意代爹爹出頭給大姑鳴冤。”聲音剛落,裏間屋的簾子就被掀開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從裏間走了出來。
隻見她高高的身材,纖細的腰身,一張俊俏的瓜子臉白裏透紅,皮膚顯得十分細嫩,最令人注目的是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清澈明亮,透出一股剛強智慧的光芒。
兩位老人對視了一下,把驚異的目光轉向了吉安,向吉安急忙介紹道:“這是小女菊花,今年十九歲,林野人家少調失教,不懂得規矩,請老先生見諒。”菊花不待父親介紹完,就說:“大姑的冤案乃是知州一手鑄成的,要想說得清楚非要越衙上告不可。自古道‘官官相護’,告到府裏也許還被駁回,那時就得往省裏藩台,撫台大人衙門去告,若再被駁回,還得千裏迢迢去京城都察院喊冤。爹爹年紀大了,耐不得奔波,大姑平日待我像親女兒一樣,我若不出麵替她鳴冤,實在負了她十幾年對我的恩情。請老伯放心,這官司就是打到皇帝麵前,我也絕不躲藏。”
“好!”兩位老人一起稱讚,他們想不到一向老實的向吉安竟會有這樣一位聰敏潑辣的女兒。於是,兩人詳詳細細地向菊花交待了一番,並代她寫好了狀子,最後把七澗橋鄉親們湊的三十兩銀子硬塞到菊花的手中,才告辭出來。
臘月天氣,川中平原也進入了寒冬。夜來降了一場小雨,雨水還沒落到地上,就被冷空氣凝聚成一粒粒的小冰碴兒,斑斑駁駁地給竹林、桔樹桂上了一層薄霜,放眼望去,綠色的山嶺上點染著片片白霜,一簇簇一團團宛若開放的梨花一般,景致別有一番情趣。
清晨,山間小路上的白霜還沒有讓人踏過,彎彎曲曲的白色一直伸向山的背麵。向菊花背著一個簡單的包袱,拿著一把舊雨傘踏上了去府治的路程。向吉安在一夜之間似乎老了十幾歲,他知道女兒此去風險多於順利,遙遠的路程,並不平靜的世道,使他擔心女兒在路上受到強人的劫掠。那門庭深似海的官衙,慣於營私舞弊的官吏,又使他擔心女兒在公堂上遭受淩辱。
在菊花動身前,他整整一個通霄沒能入睡,憑著自己四十年的生活閱曆,替女兒想象著告狀途中可能發生的樁樁意外,想一點囑咐一點。孝順的女兒雖然明天就要上路了,卻一直陪著父親,勸慰著,寬解著,用自己一顆青春少女的心,驅散著父親的憂愁。此刻,父女倆並肩走在山道上。也許是要說的話太多,不知從何談起,也許是昨天一夜把該說的話都說盡了,父女倆誰也沒有開口,就這樣默默地走到了村頭。
菊花停下步來,深情地端詳著父親說:“已經出村了,您老人家回去吧!”向吉安眼裏盛滿了淚水,顫聲說:“孩子,爹爹對不起你,讓你這樣年齡,就拋頭露麵……”菊花趕緊打斷父親說:“爹別說了,替大姑鳴冤本來就是女兒應辦的事,女兒走後家中沒有人照料爹爹,飲食起居還望您多多保重。等孩兒為姑姑辯明了冤枉,再來服侍您老人家。”
向吉安極力控製著自己,不讓淚水流出來,說:“願我兒早去早回,為父在家中聽你的好消息。”菊花說:“爹爹放心,女兒此去多大的風險也敢闖,多大的官員也敢見,不把姑姑的冤枉說清,就絕不回來見您。”說罷已經曲膝跪了下去,向吉安把她攙扶起來說:“我兒要處處留神,處處保重,我們向家的事全靠你了。”
太陽出來了,好似一個紅紅的火球,在東方群峰的空隙處冉冉上升,山道上竹林間橘樹上的薄霜化了,變成一滴滴的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鋪滿落葉的土地上。山路彎彎,林木森森,青峰蒼翠,菊花背著包袱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山天相銜的小路盡頭。
合州縣城正東有一座釣魚山,山上的釣魚城,是南宋時留下的古跡,在川中一帶頗有名聲。已經是春暖花開的季節,釣魚山上佳木蔥蘢,樹影搖翠,一派生機。奔騰的嘉陵江水在山腳下流過,碧水,青山,藍天,白雲,圍裹著古堞長垣的釣魚古城,構成一幅十分和諧的圖畫。
平日裏,來釣魚城登高懷古的文人墨客,從上午申時起就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水師碼頭、演武場以及釣魚城內的忠義祠、護國寺內,吊古論今尋幽探勝。從釣魚山腳下有巍峨的敵樓炮台向上,十餘裏的山道上遊人如織,顯得十分熱鬧。
但這一天卻有些異樣,黎明以前,在山道的入口處,就站滿了一排排的八旗綠營兵丁,卯時起,各條道口突然被封閉起來,一些登山較早的遊客也紛紛遭到驅趕。不久,碼頭上開過了幾艘虎頭兵船,十幾位戴著藍色花翎的下級武官棄舟登岸,認真地巡視了各路口的警戒情況,並親自到城頭上眺望周圍的環境,一直巡察了一個多時辰,才又登船逆流而回。附近的一些茶農、橘家知道,從這氣勢看,今天將有一位大官兒要來釣魚城遊覽,於是悄悄地收起了擺在山道旁的小攤,躲回家了。
大約已正時分,從嘉陵江上遊來了一列威武的船隊,在四艘虎頭兵船的引導下,一艘高大的官船停靠在碼頭。船剛剛停穩,那寬闊的甲板上就張起了青龍華蓋旗,一大群袍服冠戴整齊的官員,簇擁著一位身穿黃馬褂,頭戴雙眼花翎的中年官員走上岸來。
江岸上隊列整齊的八旗兵丁齊聲高呼“參見總督大人!”那位中年官員謙和地點點頭,抬手向士兵們致意。這位官員就是接任不久的四川總督黃宗漢。自到四川以來,黃宗漢一直忙於公務,沒有時間四處閑遊,今天到釣魚城來,也並不是專程遊覽,而是聽說這釣魚城位轄嘉陵、涪江兩大水係,乃川中的軍事要塞,南宋時期抗元名將王堅,曾在這裏阻擊元軍,堅守孤城三十六年未被攻破。
黃宗漢是個有心計的人,他已看出目今朝政日衰,各國列強覬覦中國領土已久,早晚有大興刀兵之險,如果戰事起來,四川一省豐足,可保半個中國沒有糧秣之憂,但如何保住四川呢?他曾動了不少腦筋,今天專程從成都趕來,就是要實地勘查一下釣魚城的地理形勢。本來此次出行,並不想驚動若幹官員,隻是通知了重慶府,準備輕裝從簡察看一番就算了。沒想到重慶府報告了巡撫,巡撫不敢怠慢,立即通知藩臬兩司,這樣一來整個四川省都被驚動了。
臬台大人親自前來布署警區,撫台、藩台同時趕到重慶迎候。黃宗漢哭笑不得,隻好勸回了撫台、藩台,但臬台乃是負責一省刑獄治安的官員,仍被巡撫強令留下陪伴總督。重慶知府,合州知州都隨同前來,黃宗漢的總督衙門卻隻有一位最受黃宗漢器重的幕僚李陽穀隨行。
從嘉陵江碼頭登岸,到釣魚山僅有一裏路的距離,但山勢險峻陡路難行,足足用了一個時辰。黃宗漢邊走邊看,發現這裏確實是個十分理想的要塞,隻要修葺一下舊有的炮台,就可達“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效果。及至登上子釣魚城,縱目遠眺,隻見危樓雄峙,高城橫踞,皇城、敵樓、炮台聯袂而設,首尾相應,內城、外城城高壘深,環環相鎖,真是一座金湯般的堅城。
黃總督喜出望外,當即吩咐派軍隊修複已經衰舊的炮台,準備以這裏作為川中的一個軍事要地。視察完畢,重慶知府見總督興致很高,就引導著他遊覽了城內的忠義祠。
黃宗漢在香煙嫋嫋的大殿內進了香,又來到庭院內,見廟宇之中有數座宋明以來的古碑,碑文中無不盛讚當年王堅據守孤城,矢誌不移的英雄氣節,不覺感慨地說;“昔日王將軍,固守孤城三十六載,保住了川中黎民不受元擄奴役之災,英雄業績千古流芳,而今我輩若不奮力而治,有何顏麵去見先烈英魂?”合州知州榮雨田討好地笑了一下,奉承道:“總督教誨刻骨銘心,卑職定以此為座右銘。”黃宗漢看了榮雨田一眼,點點頭說:“好自為之吧!”說罷徑自向山門走去。重慶知府吩咐道:“打道回衙。”擔任傳令的旗牌官剛要前去傳令,榮雨田又把他拉住耳語了幾句,旗牌點了點頭,快步跑著傳令去了。
從山上下來,雖然山道崎嶇,但風景十分秀麗,黃宗漢邊走邊觀賞風景,倒也不覺得十分勞累,倒是陪同前來的重慶知府由於年紀大了,步履艱難,漸漸落在了後麵。緊隨著總督左右的隻有四川臬台盧道恩,合州知州榮雨田及陪同前來的幕僚李陽穀。
正行走之間,黃宗漢突然聽見前麵傳來一個女人的喊冤聲,這聲音淒切、悲愴卻又十分響亮,把黃宗漢等人都聽得愣住了。最感驚惶的是合州知州榮雨田,他暗自思忖:“山上山下的路口都早已被嚴密封鎖,禁衛軍士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防守得何等嚴謹,怎麼會讓一個女人混到總督大人的必經之路上了呢?”正自詫異,前麵開路的軍丁似乎事先已接到了暗示,揮動皮鞭,狠狠地照著一位跪在地上的少女抽去。隻聽喊冤人一聲慘叫,榮雨田估計再倔強的人也要倉皇逃走的,但定睛一看,那個喊冤人卻任憑皮鞭勁抽,隻是不肯移動半步,再一細看,差點沒嚇得喊出聲來。
攔路呼冤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去年冬天以來,跑遍重慶、成都到處告狀,也到處被驅趕的向菊花。榮雨田清楚地記得,去年他將向氏定了死罪後,博得重慶府、四川臬台一片讚揚聲,正在沾沾自喜之際,忽然飛出來一個向菊花到重慶越衙告狀,為其姑姑鳴冤。
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榮雨田花一千兩銀子買通了知府大人,向菊花被打出了衙門。不久,四川按察使又來了文告,向菊花步行數百裏到成都臬台衙門遞了狀子。榮雨田又不得不忍痛拿出三千兩銀子孝敬了臬台大人,向菊花又被拘禁了十天才押送回合州。榮雨田下令看住這個女孩子,防止她再去告狀,誰知又被她偷跑了出去,在四川藩台衙門告了一狀,幸虧藩台與臬台是兒女親家,打了菊花二十大板,趕出了衙門。從那以後這個令人煩惱的向菊花就下落不明了,整整找了一個多月也沒見音信,誰知今天她又鑽過了一道道警戒線,跑到總督眼皮底下告狀來了,這內中原委如果讓總督知道了,自己的烏紗恐怕就戴不成了。
想到這裏,榮雨田氣恨交加,不待別人開口,自己倒先發話了:“把這個攔路喊冤的刁婦拖下山去,嚴加懲治!”護衛人員聽了,答應一聲就要去抓人。這時卻聽得總督威嚴地喊道:“回來!”護衛不敢違令,“喳”的一聲,跪到了地上。黃宗漢沒有理睬他們,隻是快步走向前去,喝止住了正在抽打菊花的軍丁,仔細地端詳著這個告狀的少女。
向菊花變得幾乎認不出來了,幾個月的奔波勞碌,除了連挨各衙門的鞭子和大板外,她沒有聽到一位官員說過一句同情的話。她的臉上身上布滿了傷痕,一張十分討人喜歡的俊俏的瓜子臉也變得又瘦又長,隻是那雙眼睛依然那麼有神。此刻她跪在道旁,衣服已被皮鞭抽破,白晰的胳膊上留下了長長的鞭痕,那張幾經抄寫的狀紙被她緊緊地護在胸前居然沒有一點損壞。
黃宗漢分開眾人,向向菊花走過來,他俯下身去,語氣平和地說:“你不要驚慌,有什麼冤枉盡管當麵講,本督替你做主!”菊花抬起頭來看了黃宗漢一眼,立刻意識到自己遇見大官了,那華貴的黃色馬褂,那耀眼的雙眼花翎,以及那威嚴雍容的風度,都告訴了菊花此人身份不同凡響。及至看到他後麵的青龍華蓋,以及屏聲斂氣的陪同官員,就更使人明白,眼前這位中年人就是跺一腳能使四川為之震撼的總督大人了。
幾個月的告狀生涯,使菊花增加了膽識和閱曆,在總督大人麵前她竟一點沒有驚慌,從容不迫而又十分簡練地說明了告狀的事由,接著把狀紙高高舉過了頭。黃宗漢接過狀紙掃了一眼,回身交給了四川臬台盧道恩說:“此案發按察使審理,十日內將結果行文報來!”然後吩咐李陽穀拿出兩緡錢來交給向菊花,說:“你且回家聽候消息,不要到處亂跑了!”又對重慶知府和榮雨田說:“你們不可難為她,待案情弄清後再行處理!”說罷一擺手,讓隨從人等從菊花身旁繞道走下山去。
兩個月後,黃宗漢早把釣魚城這樁攔路喊冤之事忘了個幹淨。身為朝廷封疆大吏,又是初次涉足四川,他感到這個天府之國實在很難治理。從撫台到藩臬兩司似乎都有點像那燃燒得十分旺盛的火盆,使人感到熱烘烘的卻絕對不能挨得太近。府道州縣官員,又都處處陽奉陰違,把你頒布的政令喊得挺響,卻沒有一處實實在在地執行。
偌大一個四川省,可信任的官吏竟一個也沒有,顧盼四周,隻有一位自己帶來的幕僚李陽穀可以推心置腹,所以他感到十分鬱悶。這一天成都幾位名士在望江樓聚會,硬拉黃總督前去助興,黃宗漢不肯駁了這些名流的好意,勉強前往應酬,不想酒席宴中,幾位少年名士題詩抒懷,大大增加了他的興致,竟然開懷暢飲,直到傍晚才離席回府。
總督的大轎隻要在街上一走,那些鳴鑼開道的衛卒就會不客氣地把沿途的老百姓都驅趕到院子裏去,因而一路無所阻攔,直奔總督私宅。黃宗漢在轎中微閉雙目,昏昏欲睡。
忽然感到轎子猛一顫動,停了下來。剛要發問,卻聽見一個女子悲戚的喊冤聲。這聲音高昂尖厲,聽起來似乎有些耳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裏聽到過。這時,開路的軍卒已掄圓皮鞭向喊冤者抽去,黃宗漢在轎中聽到了“啪啪”的皮鞭響和女子的呻吟聲,他心中一動,信手撩起轎簾向外觀看,隻見一位少女跪在街心,清秀的臉上帶著鞭痕,卻依然挺身長跪不肯起來。“這不是在釣魚城攔路喊冤的向菊花嗎?”
黃宗漢從那倔強的身軀上認出了這位少女,立即喝令“住手!”開道的軍丁停下手來,有點惶恐地望著總督。黃宗漢卻下令讓告狀者前來回話。
向菊花沒有挪動身子,隻是輕輕地叨念著:“請總督大人替民女做主。”黃宗漢問道:“向菊花,你前次在釣魚山攔路告狀,本督已將你的案子發往按察使衙門審理,怎麼今天又來攔路喊冤,莫非想再得兩緡錢嗎?”向菊花滿臉泣淚,聲調淒涼地回答:“小女的姑母身受奇冤,合省之內沒有一位清官肯替朝廷維持公正,所以小女不得不冒死告狀,那裏敢為幾緡錢驚動總督大人?”黃宗漢道:“你說全省沒有一個人主持公道,難道按察使衙門也徇私舞弊?”向菊花憤憤地說:“小女不敢妄自非議官府,隻是姑母遭冤,按察使竟與州府官員一道強壓民女,不準告狀,總督大人把案子發下,不過是讓小女多遭一頓毒打而已。”
黃宗漢這才注意到菊花的臉上留著條條鞭痕,衣衫襤褸印著塊塊血痕,心中不覺一陣淒然。他感到如果沒有奇冤大恨,這位十幾歲的少女絕不會冒著風險,兩次攔路鳴冤,他也暗暗埋怨自己,陷身公務之中竟然沒有追問一下臬台衙門審理的情況。低頭看看菊花那憔悴的麵容,血跡斑斑的衣服,一股憤懣油然而起,當即叫過旗牌官,把自己的一隻令箭交給他,吩咐道:“你拿著我的令箭,帶上這個喊冤的小姑娘,再到臬台衙門去一趟,責令盧道恩限期破案,若再斷得不明不白,本督必上本彈劾於他!”旗牌領命拉起菊花二次奔按察使衙門去了。
黃宗漢一路上思緒翻滾,他突然想到,四川吏治十分荒弛,如果能抓住這個案子,把冤情剖白,正好可以革掉一批貪官汙吏,一振四川的風氣。隻是這個案子由州到府,由府到省,經過一道道的衙門,如果自己不掌握實際情況,恐怕一輩子也搞不清。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把這個案子弄個水落石出,以此為突破口殺一儆百,震動四川。
而搞清這個案子靠誰呢?他想起了那位親信幕僚李陽穀,覺得隻有他能替自己分憂了。因此,回到衙門後,沒有歇息,就傳李陽穀進來密談。他介紹了向菊花兩次告狀的情況後,鄭重地說:“查清此案,乃整飭四川吏治的根基,本督欲將此事委托先生辦理,還望先生鼎力協助。”李陽穀本是知縣出身,對民間及官場的事情都十分熟悉,特別是對於審理大案、奇案頗有經驗,聽總督介紹後,立即意識到這是一件十分難辦的差事,但他這個人性情十分耿烈,主持公道,好打抱不平,所以並沒有推辭,隻是請求道:“大人既降此重任於學生,陽穀敢不竭盡全力以報知遇之恩?但要查清此案,絕非三言兩語,一朝一夕可以辦成的,請大人準學生微服私訪,以盡快查清實底。”黃宗漢當即允諾,李陽穀附在黃宗漢耳邊,輕輕說了幾句,黃宗漢連連稱讚,當即準許李陽穀照計而行。
當天晚上,總督衙門接連抬出了四乘軟轎,每乘軟轎前都有一名提燈引路的書僮,而燈籠上都寫著一個“李”字。軟轎抬出後,分別向東、西、南、北四個方向走去,而且都是行色匆匆,好像有什麼急事似的。說也奇怪,每一乘轎子出來,隻要走出半裏路,後麵就有一名在總督衙門附近做買賣的小販,緊緊地跟隨下去。更為奇怪的是,這四乘小轎出得府去,並不停留,隻是沿著成都的大街小巷一通亂轉,最後才抬到青羊宮附近的一座簡陋的宅院門前停下。轎簾掀開後就更使人莫名其妙了,原來都是空轎,緊緊跟隨在轎後的小販一個個瞠目結舌。
原來這些小販都是臬台衙門派出的公差。臬台給他們的暗令是盯緊李陽穀,把他的一舉一動及時報給臬台大人。而老謀深算的李陽穀已經料到總督兩次接下向菊花的狀紙,一定會引起臬台衙門的疑慮。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總督連夜把自己請進府去,無疑會使人意識到是要委托自己緝查此案。如果臬台審案有私,就不會不對自己有所戒備,甚至會派人把自己暗中監視起來,那樣,不但設想好的緝查活動要受到幹擾,甚至可能遭受監督者的暗害。為了擺脫臬台衙門的監視,李陽穀使出了這個疑兵計,果然把監視他的人引走了,就在那幾乘空軟轎在成都城內亂轉的時候,李陽穀已經化裝成一位老仆,大模大樣地從總督衙門後門出來,離開了成都市。
派出李陽穀以後,黃宗漢越發感到孤單。一連幾天,他連料理正常公務的心思都沒有了,想想四川境內官場上互相勾結、營私舞弊的狀況,他的心境十分沉重。這一天聽說朝廷派自己熟識的何紹基出任四川學使,而且已經到任了,心中十分高興,吩咐立即備轎前往學使府拜見老同僚。誰知來得不湊巧,何紹基已被巡撫請去遊覽峨嵋山了,真是乘興而來,掃興而去,黃宗漢悶悶不樂地下令打道回府。此時正是上午申正時刻,總督的大轎在返回府衙時,沒有走來時的大道,而是從另一條路行走,這條路正好要經過按察使(即臬台)衙門。黃宗漢想,合州人命案已經正式發按察使衙門好幾天了,不知審理結果如何,何不乘此機會進去看看。於是通知轎夫,在按察使衙前駐轎。
四川按察使衙門,是一處令人眩目的所在。高大的轅門前,有一片寬闊的廣場,府衙的正門就在廣場的盡頭。五間顯得十分雄偉的黑瓦歇山式房屋,給整個衙門增加了莊嚴肅穆的氣勢。大門前一對八字大照壁,浮雕著獬豸、雄師和猛虎,那張舞爪的形象令人望而生畏。透過大門向衙內張望,隻見寫著“肅靜”、“回避”的虎頭牌,高聳於大堂之上,於威嚴之外透出了一種森嚴的氣氛。今天,正當臬台衙門開審之日,轅門前布滿了守衛的軍丁,隻見他們橫眉立目,帶著一股殺氣。過路老百姓們,深知臬台衙門前不是好走的地方。一個個息聲斂氣,悄悄地繞道而行了,所以偌大一條街道竟沒有人走動。
黃宗漢的大轎在轅門前剛剛停下,就有兩名旗牌官凶神惡煞般地走過來吼道:“什麼人,竟敢在臬司衙門前停轎。”黃宗漢這才想起,今天自己是私自出訪故友,並沒有打著儀仗執事,而總督的大轎上又沒有標記,難怪旗牌官咆哮了。正要掀起轎簾答話,那守護軍丁竟等得不耐煩了,一鞭子抽到了大轎上,還厲聲喝斥道:“還不趕快滾開!”小小按察使差役竟敢如此狂妄,連總督的大轎都敢驅趕,那平民百姓到這裏該受多少欺淩就可想而知了,黃宗漢一陣憤怒,在轎內喝喊了一聲“無禮!”揮鞭打轎的軍士一怔,正要發問,總督府的兩名中軍旗校已經搶到前麵擒住了他拿鞭子的手,吼道:“大膽,總督大人在此,你竟敢持鞭行凶!”守衛軍丁們一聽是總督到了,一個個嚇得變了顏色,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黃宗漢從轎裏走出來,滿臉怒氣,那種威嚴實在令人戰栗。他對中軍旗校說:“將這名軍卒押起來,從重發落!”說罷,轉過頭去對跪在地上的守衛軍丁說:“驕橫跋扈,狐假虎威,平日趾高氣揚,欺淩百姓,才有今日之舉,還不給我滾下去聽候發落!”那班軍丁哪個還敢聲張,答了一聲“喳”,一個個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黃宗漢整整衣冠,倒背著雙手,氣哼哼地向大門走去。誰知走到門前,卻出來一位紅臉的軍校,恭恭敬敬地請了一個安後,說:“請總督大人留步!”黃宗漢說:“難道本督連一個小小的按察使衙門也進不得?”那位軍校答道:“衙內正在會審要案,按察司重地,會審期間按律不管哪級官員到此,皆可擋駕,奴才不過是循例而已。”黃宗漢更加惱怒,問道:“什麼要案?”軍校答道:“合州命案!”黃宗漢說:“本督正為此案而來,快快閃開!”說罷用手輕輕一推,就將攔路軍校推到了一邊。
總督府旗牌忙走過來吩咐道:“閑雜人等閃開,門衛諸軍校不必稟報,總督大人隻是前來聽聽審訊情況。”門衛們哪個還敢阻攔?眼見得黃宗漢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大堂。
大堂之上,氣氛森嚴,按察使盧道恩正襟危坐於首位之上,兩旁八字形擺開兩排公案,坐定十餘位四川省刑獄官員。大堂之下跪著一位滿臉血汙、鬢發紊亂的瘦弱女子,看她臉上皮肉破裂,想是已被多次掌嘴,但從那滿含悲憤的眼神看,這位倔強的姑娘並沒有半點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