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道恩已經聽見了轅門前的喧嘩聲,但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就看見總督大人虎著臉走進公堂,不覺一陣驚慌,趕忙起身迎接。黃宗漢擺了擺手,示意不要中斷審訊。但這個示意卻不管用了,全體鞫審官員一齊站了起來。躬身行禮,喊道:“參見總督大人!”黃宗漢冷冷地說:“我叫你們不要停止鞫審,誰要你們起身相迎。”說罷龍行虎步走上正座。盧道恩急忙讓位,黃宗漢一把扯住了他說:“隻須給本督搬把椅子來就行,你還坐正位!”盧道恩連稱不敢,黃宗漢不耐煩地說:“哪有那麼多虛禮?”盧道恩無奈隻得硬著頭皮站住,早有一名親隨校尉搬來一把太師椅放在臬台座位的上首。黃宗漢一屁股坐下,吩咐道:“接著審!”眾位鞫審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臉尷尬相。黃宗漢捅了盧道恩一下說:“盧大人,審哪!”盧道恩似乎剛剛醒悟過來,說:“對,審,審……”
“啪”的一聲驚堂木響,打破了公堂上的尷尬局麵。一位留著三綹長髯的鞫審官指著向菊花問:“向菊花,你說你兩次攔路呼冤是不是顛倒詞訟、誣告本官?”向菊花昂頭答道:“民女所訴句句實情,怎說是誣告本官。”又一位陪審官立即咆哮如雷吼道;“向氏殺夫一案,人證鑿鑿,合州縣、重慶府、臬司衙門,三級複審,俱無破綻,你卻偏偏為淫婦鳴冤,狀告全省刑獄,這不是誣告是什麼?講!”
向菊花用手抹去了從嘴角沁出的鮮血。抗爭道:“合州知府將我姑母定為剮罪,僅有一個人的口供為憑,沒有一樣物證。如此一件人命大案,僅憑一個人的口供就匆匆結案,豈不過於草率?”菊花的聲音沒落,又一位濃眉大眼、一臉橫肉的官員喊道:“無禮!小小年紀竟能如此狡辯,分明是有人指使你誣告有司,看來不加厲刑你是不肯招認,拉下去,再掌嘴二十板!”兩旁衙役發出一陣威喝,把菊花拖下去,掄起大板就打。菊花的臉上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這下子一板下去就濺出一片血花,兩頰的嫩肉一塊塊綻起,鮮血淋漓中露出了粉紅色的牙床。菊花痛苦地呻吟著,卻並不求饒。
黃宗漢實在被菊花的倔強驚呆了,他伸出手來製止住了行刑衙役,左右顧盼了一眼說:“這位少女不遠萬裏前來告狀,想來必有冤情。看她孤身投狀,伶仃可憐,爾等理應多加體憫,容她把冤情訴盡才是正理,為何動輒施以苦刑?在一個柔弱女子麵前,亂施淫威,難道就不怕遭受非議嗎?”那位下令施刑的官員道:“四川民風向來刁頑,此女多次往返重慶、成都到處投狀,顯係無恥訟棍,不施刑法,諒她不肯認罪!”
此時,黃宗漢冷笑一聲說:“一個十九歲的黃花弱女如果都成了訟棍,四川豈不人人成了盜賊?”盧道恩趕緊應合道:“總督大人言之有理,卑職絕不再施刑法就是!”黃宗漢說:“盧大人主管一省刑獄,這個案子還是由你決斷才好!”盧道恩擦了一下汗水說:“遵命!”但說完後並不表示新的意見,隻是不斷視著坐在兩廂的陪審官員。陪審官員們似乎領略了臬台的意思,一個個望天的望天,搔首的搔首,還有兩個人索性閉目養起神來了。剛才還十分熱鬧的公堂突然靜了下來,使審訊的氣氛一下子冷到了極點。
黃宗漢不動聲色地掃視了所有的陪審官員,對這個案子的實質已經有了定見。等了一袋煙工夫,仍不見大堂之上有一點聲息,他才站起身來說:“看來這個案子實在難審得很。你們為什麼隻將這個女孩提上堂來審訊,卻不傳人證與她當麵對質呢?盧大人,不是還有一個奸夫押在獄裏嗎?何不提上來,讓他駁斥這個少女的誣告呢?”盧道恩想不到總督會有這一招兒,他暗暗埋怨自己剛才失策,隻得恭謙地說:“總督大人言之有理,來人,帶奸夫!”隨著盧道恩的一聲傳令,黃宗漢把劍一般的眼光迅速掃向兩廂,見陪審宮中有的人臉上現出了驚惶之態,不覺冷笑了一聲,這一聲冷笑似乎帶著千鈞壓力,使盧道恩的臉上也微微現出了一點驚恐。
奸夫被四名健壯的衙役押上來了,黃宗漢從他一進入大堂就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隻見這個“奸夫”,體格健壯,步履正常,一雙牛眼透出貪婪、輕浮及蠻橫的光芒。再看他的臉色,紅光滿麵,似乎保養得不錯,身上肌肉豐腴,有點發福的趨向,通身上下雖然穿了一件舊囚衣,卻不見半點傷痕,如果不是在公堂之上,誰也不相信他竟是一個在押半年之久的囚徒。
黃宗漢一股無名之火從肺腑間升起,厲聲斥問道:“你就是與向氏通奸的無賴嗎?”那“奸夫”嘻皮笑臉地答道;“正是!”黃宗漢說,“你連傷兩條人命,居然還如此輕狂,看來沒人教訓過你,來人,先把他拖下去重責八十棍,再來審問。”衙役們遵命把“奸夫”拖翻在地,掄起大板就打。隻打了兩三下,那“奸夫”已經殺豬般地叫喊起來。黃宗漢越發惱怒,擲下火簽喝道:“加力打!”那“奸夫”扯著噪子喊道,“你們騙人,你們以前明明告訴我不受刑,今天為什麼又要打我?”話音剛落,盧臬台已經怒火萬丈,喝道:“一派胡言,快給我亂棒打死!”黃宗漢卻擺擺手命令行刑者停下來,追問道:“誰告訴你不受刑?你在獄中究竟幹了些什麼勾當?還不從實招來!”
“奸夫”這才感到堂上氣氛有點不對,抬起頭來求救似地看了盧道恩一眼,而盧臬台卻低垂著頭,沒讓他看見眼色。黃宗漢見“奸夫”把一雙牛眼隻在四周亂轉,知道他是亂了方寸,又大吼一聲:“你們還不給我痛打這無賴。”行刑衙役為討好總督,把大板立起來,掄圓了就是兩大板,這麼打實際上等於把大板變成了棍子,立刻把“奸夫”打得頭破血流。這個“奸夫”雖然體格健壯,卻十分不禁打,隻這兩板就打得他不斷討饒,拚命地尖叫:“我招,我招,我全招。”黃宗漢下令停了刑,追問道:“你是怎麼進了合州獄的。”
那“奸夫”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隻因小人生性好色,看中了本村的一位姑娘,乘夜晚越牆進去,撬開姑娘繡房將姑娘奸汙,誰知這位姑娘性情倔強,第二天就懸梁自盡了。合州縣將我緝拿歸案,要問成死罪。後來有一位姓陳的書吏來到獄中,要我自認與七澗橋的向氏通奸,他許我在公堂上對質以後,免去死罪,在獄中好吃好喝,養老送終,還發誓隻要我照他教的話在公堂上對了質,從今後永不受刑罰之苦。小人為了活命,隻得應允,在合州過了一堂以後,果然處處受到優待,沒有挨過一板子,誰知今天他們卻滿不認帳了,打得我好苦哇……”
“奸夫”金六的話講完,整個公堂為之驚愕。黃宗漢笑著環顧了一下四周,又把犀利的眼光轉向盧道恩說:“盧大人,你還有什麼可問的?”盧道恩滿臉通紅,大汗淋漓,支支吾吾地說:“請總督大人徒垂教。”黃宗漢滿臉怒容站起身來說:“堂堂四川省,州、府、道、臬各級刑獄,竟然斷出了這樣一個糊塗案,實在令人可笑啊!可笑!”
他的笑聲剛剛落下去,陪審官員中就閃出一個人來,他深施了一禮說道:“總督大人斷案如神,令卑職欽羨,隻是這合州命案並沒結束。如果向氏不是凶手,那麼凶手又是誰呢?請總督大人明示。”黃宗漢不滿地反譏道:“依你說來,隻因為凶手未曾抓獲,向氏的冤枉就不該昭雪了嗎?向菊花的投狀就算誣告有司嗎?金六就該供養在獄中享福做樂嗎?”那官員道:“由於凶手未獲,昭雪向氏之冤就為時過早,向菊花究竟是否誣告還待詳查,金六誣指之事是真是假還須當別論。”
黃宗漢給這位陪審官一頂,居然也覺啞口無言,隻得下令將向氏、菊花、金六都下到獄中嚴加看管,待拿獲凶手後再行論處。又囑咐道:“向菊花係孤弱女子,屢遭酷刑實為可憐,從今後不得對她亂施刑罰。對陳老倫、榮雨田也須著意監視,不令其暗中串供。”審到這裏,黃宗漢雖然覺得不太過癮,但凶手未獲,證據不足,也隻好如此。他暗暗地說:“李陽穀啊李陽穀,審清此案,拿獲凶手,整飭四川,全看你這一行了。”
從成都到重慶,有兩條路可通。陸路多山,水路則要經過不少險灘,所以一般人都寧願多繞一些路走陸路,也不敢冒覆舟之險。李陽穀卻偏偏選擇了走水路,這是因為一則水路可以節省幾天路程,二則能夠逃避開官府的耳目,免得自己的私訪受到幹擾。現在他完全是一副商人打扮,攜帶的兩位隨從,一名是跟隨自己多年的家人李義,一名是總督的武功高強的護衛。一路上水順風正,船走得十分平穩。
李陽穀是細心人,晚上泊船總找船隻少的地方停靠,而且除買些酒菜外,絕不準上岸閑逛,因此,這條不起眼的船很少引起人注意。四川的水路天生就是山青水秀,美不勝收。但李陽穀從未登上船艙觀賞過風景,就這樣小船急匆匆地行駛了半個月,終於默默地在重慶碼頭停靠住了。李陽穀囑咐二位隨從,到了重慶後不可輕易招惹是非,少說話,多觀察,一切按照自己的布署行事。囑咐罷了,才緩緩地從艙內出來,邁著輕鬆的方步走上了碼頭。
碼頭上人頭攢動,運貨的、上下船的、接人送客的,以及一個挨著一個的出賣竹席、編織品和時新果菜的,熙熙攘攘,亂亂哄哄,一看就是大型商埠。李陽穀穿過人流,向碼頭外擠去。走了幾步忽然聽見前麵人群一陣喧嚷,再一看不少老百姓紛紛向兩邊讓路,幾名公差手持木棍驅趕行人,後麵跟著一位管家,手持一個華麗的大紅貼子,匆匆走來。
李陽穀暗中思忖道“這一定是重慶府派人接客去,我還是遠遠回避的好。”於是對二位隨從使了個眼色,就不露痕跡地混在了躲在兩側的人群中。誰知那位管家似乎有點和他過不去,竟徑直朝著他隱身的地方走來。李陽穀正自詫異,那位管家已經在自己麵前站定了,笑嘻嘻地說:“李大老爺,道台大人命小在此迎候,大老爺何故跚跚來遲?”李陽穀這一驚可非同小可,慌忙推托道:“小人姓吳,乃是個過路的商人,平素與官府沒有任何來往,何以敢稱什麼大老爺?”那位管家仍然笑嘻嘻地說:“李胡子,李大老爺,您那部大胡須誰不知曉?小人雖與大老爺初次相見,但您的聲名卻早已遠播四川了。您奉製台大人的鈞令前來緝查合州命案,重慶府為之欣喜。但這件事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查清的,大老爺何不先到道署落腳,我家老爺願意鞍前馬後,替大老爺微盡地主之誼。”
李陽穀下意識地摸了摸頜下那濃密的胡髯,心中暗暗責備自己過於大意,竟沒有把胡髯剃掉。但他仍然十分鎮定,對來人笑了一下說:“管家真是慧眼,我確是李陽穀,但此次來重慶僅是為了收討一點私債,所以不敢把真名實姓說出來。至於什麼合州人命案,李某並不知曉,也不敢問津。請貴管家多多拜上道台大人,就說李陽穀一介離任知縣,不敢驚動他的大駕,改日有空,定當登門拜謁。”說罷,拱了拱手,對隨從說:“走吧!”
那位管家哪裏肯依,半跪下去哀求道:“小人奉命來請大老爺,倘若您過門不入,道台大人必將責怪小人不會辦事,怠慢了大老爺,叫小人怎生交差?況且我家老爺久慕您的大名,今天特地置酒相待,大老爺難道忍心辜負他的敬賢之意?”李陽穀搖了搖頭說:“我說不去就是不去,你替我多多道謝也就是了。”管家卻直直地跪著不肯起來,並回頭向軍丁努了一下嘴。軍丁們會意,不知從哪裏牽了三匹馬來。管家接過韁繩說:“三位上差的馬匹已經備好了,還望賞臉。”
這才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要攙扶李陽穀上馬。李陽穀心中暗想:“奇怪,我們三人離開成都是何等隱秘,怎麼他們連我們一行的人數也那麼清楚?好像我們這一路就在他們眼皮底下走似的,看來想悄悄地私訪是不行了。與其那樣,倒不如去道台衙門會會這位知府,看看他到底有什麼神通。”想到這裏遂不再推辭,拱手謝道:“承蒙道台大人錯愛,管家盛情,李某隻好遵命了。”管家大喜,將李陽穀扶上馬去,徑直向道台衙門而來。
重慶知府杜光遠似乎已經料到李陽穀一定會來,早就在府衙門前恭候了。看見李陽穀的坐騎,他慌忙迎上前去,恭謙地施了一禮說;“李大令光臨敝衙,無尚榮幸,杜某得瞻豐容三生有幸。”李陽穀也滾鞍下來,以下屬參拜上司的禮節,拜了下去。杜光遠哪裏肯受,伸出手來攙扶,並趁勢親昵地攙著李陽穀的手走進二堂會客廳。
當晚,李陽穀被安排到驛館安歇。重慶府給他準備的住處十分講究,驛館人員對他分外客氣。李陽穀表麵上不卑不亢,剛剛打過初更就推托舟楫勞頓,熄燈安歇了。但他心中有事,豈能入眠?仰臥在床上把一天來發生的怪事細細回味。他不明白重慶府怎麼對他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他也捉摸不透杜光遠把自己奉若上賓的目的究竟是要幹什麼?他不斷地思索著杜光遠與自己接觸過程中的每一句話,其中除了點明重慶府已洞曉自己川中之行的來意外,似乎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與合州命案有關的話,隻是不斷介紹重慶的山水風景,並殷勤建議在重慶多住幾天。這裏莫非有什麼奧妙?
忽然,他意識到這是有意拖住自己,以便在合州堵塞漏洞,使自己查不出破綻來。李陽穀心中一陣焦急,決計明天無論如何也要離開這裏,火速趕到合州,不容敵手從中做偽。
月亮已經悄悄地移到了西邊天空,今天正是五月望期,月光似水,把室內磨磚地麵灑上了一層輕霜般的冷光,窗外微風吹拂,樹影婆娑,卻是異常的寂靜。李陽穀明白,這萬籟寂靜中,正孕育著一場刀光劍影般的明爭暗鬥,他的心不覺一沉,知道自己此刻確實鑽到風頭浪尖上了。
第二天,不管杜光遠怎麼苦苦挽留,李陽穀堅決不在重慶逗留了。杜光遠知道他去意已決,隻得說:“既然大令執意要走,本府再強留不放就不甚禮貌了。隻是重慶的幾位名流久聞先生大名,已在枇杷山設了一桌酒宴,定於今晚請先生與他們聚會一次,我見眾人盛情難卻,就冒昧地替您應承了,請您無論如何也要賞臉光顧。本府今晚替先生備好行李,明天一早上路如何?”李陽穀無可奈何,隻得勉強應允,並再三叮嚀明天一早就要上路,杜光遠頻頻答應,客客氣氣地把李陽穀送出府衙大門才戀戀不舍地回去。
李陽穀回到驛館,開始推測今天晚上宴會的吉凶。他明知自古以來宴無好宴,也許這場宴會就是一座龍潭虎穴,但事已至此,不按時出席恐怕會被他們抓住把柄,再堅留數日,那樣可就把大事耽誤了。“去,一定要去,隻是要處處留心”,李陽穀主意已定,索性倒在床上睡了一個痛快覺,直到黃昏才爬起來。這時知府派來的軟轎已經在門前等候了。李陽穀草草梳洗了一下,吩咐二位隨從在家等侯,如果自己二更不回來,就速速離開驛館回成都報信。但二更以前卻不要露出慌亂的神態來,叮囑已畢,起身登轎,懷著一顆忐忑的心前往枇杷山赴宴了。
五月十五,正是花繁樹茂的初夏時節。明月初升,雲蒸霞蔚,浩渺的天庭中湧出一盞冰輪。白雲繚繞,好似海浪翻滾,群星隱曜,好似不敢與皎潔的月光爭輝,這樣的好月色,在重慶這座山城是極少見的。李陽穀的轎子剛剛停下,杜光遠就帶著五六位氣度不凡的人迎了上來。這幾個人中有白發飄灑的老翁,有年方弱冠的少年,一個個文質彬彬,確是名流學者風度。杜光遠熱情地一一做了介紹。
李陽穀深施一禮說:“陽穀偶來貴境,蒙列位老先生錯愛,得以共聚求教,三生有幸。”眾人趕忙還禮,說了一番敬慕的話,就簇擁著陽穀入席,那四品黃堂的杜知府反倒成了陪襯。李陽穀此時精神十分緊張,他不知在這熱烈和諧的氣氛後麵暗藏著什麼樣的危險。但是表麵上卻裝得十分輕鬆,一麵應酬著你一杯我一杯的勸酒,一麵不時說出兩句詼諧的話,惹得滿座哄笑。酒過三巡,李陽穀站起身來,對大家拱拱手說:“陽穀不勝酒力,且明天還要早行,就此告辭了。”那幾位名流似乎感到有點愕然,互相對視了一下才說:“好不容易與李老爺聚會,許多事情還未領教,怎麼就要告辭?”杜光遠也站起身來說:“難得今天好月色,你我天南海北會聚一方,哪裏能匆匆而來,匆匆而散呢?來來來,我敬大令一杯!”說罷斟了一大杯酒舉了過來。
李陽穀推辭道:“陽穀平日不習飲酒,實在不敢奉陪,既然大家還未盡興,李某願意多伴諸君一刻,列位隻管開懷暢飲。”座中一位老先生點點頭說,“李先生不喜飲酒,就不要勉強吧。這川中菜肴也是遐邇聞名的,我們飲酒,李先生可以品品川中美味。”李陽穀謙謝一番,隻以品萊做陪,席間吟詩做對,倒也十分有情趣。奇怪的是並沒有一個人提到合州命案,而且從酒席的氣氛看,也沒有一點陰謀的影子。“難道是我錯疑了杜知府?”李陽穀越發感到納悶了。
交更以後,月色更加明麗,座中幾位老先生都有疲倦之意,杜光遠及時撤席,大家執手道別,居然有依依惜別之感。在回歸驛館的路上,李陽穀囑咐轎夫慢行。重慶的街道多是山路,路麵時而平緩時而陡峻。月光雖然明亮,但狹窄的道路兩側長滿密密的樹木,樹蔭遮住了月光,道路顯得幽深而黑暗。“月黑風高殺人夜”,“杜光遠莫非要在半路上對我下毒手?”李陽穀忽然緊張起來,他後悔沒讓那位會武的隨從跟隨。
這時再向轎外觀望,黑路漫漫,曲折蜿蜒,好像並不是來時走過的原路。萬籟寂靜之中遠處突然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那聲音越來越近,很明顯就是追著轎子來的。轎夫似乎早有準備,聽見馬蹄聲,走得越發慢了。又走了數百步,後麵傳來了一陣喝喊:“李先生請留步!”李陽穀意識到一定是重慶府事先策劃好要在這裏對自己下毒手了,心境反倒坦然。他令轎夫停下轎來,沉穩地掀起轎簾。
隻見這裏正處一個陡坡之上,路麵下就是深不可測的山穀,四周林密光慘,寂無一人,真是個行凶殺人的好所在。停了片刻,後麵緊追而來的馬匹就趕到了,黑暗之中隻見幾名武士手持利刃,翻身下馬直向轎子跑來。
李陽穀在轎內發問道:“什麼人?”那走在前麵的武士說;“您可是李陽穀大老爺?”李陽穀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來人向轎內張望了一下,好像自言自語又好像對後麵跟上來的人說:“果然是大胡子。”李陽穀心中又是一驚,正準備自衛,卻見那幾名武士一齊向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說:“道台大人恐怕李先生路上有失閃,特派我們幾人護送您回驛館,不想我們與先生走岔了路,到枇杷山才知先生已經走了,護衛來遲還望見諒。”
李陽穀這才鬆了一口氣,帶著感激的口氣說:“道台大人真是無微不至。”說罷吩咐起轎,武士們將馬匹交與一個人牽引,其餘幾人緊緊地護住軟轎,沿著山道走了不一會兒,就看見前方的大路了。月光如水,銀輝滿地,李陽穀放心地挪動了一下身子,這才發現由於剛才過於緊張,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回到驛館,時間已近二更。李陽穀換了一身衣服,坐在窗前歇息。過度緊張以後,精神猛一放鬆困倦之意就襲來了。他感到疲倦,卻又不想睡覺,腦子裏仍然是方才那幕驚險的鏡頭。到現在為止,他徹底相信杜光遠確無歹意了,心底又油然生起一股感激之情。他決定,待查清了這個案子後,一定要回到重慶,鄭重其事地拜見杜道台一次,以謝他對自己的熱情招待。這時,庭院裏突然出現了一陣腳步聲,隔窗望去,隻見一盞紅燈引路,兩名管家模樣的人,攜扶著一位老態龍鍾的長者,向自己的房間走來。燈光映照下,李陽穀認出這位老人正是方才在枇杷山陪自己飲酒的那位忠厚的長者,忙迎出門去以晚生禮節見禮。老先生謙誠地還禮,挽著陽穀的手走進屋來。
李陽穀對老人的突然造訪有點愕然,老先生卻十分直率,單刀直入地說:“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老朽夤夜來訪,是代知府大人拜托一件大事。”李陽穀立即意識到他是為合州命案而來,但仍不動聲色地問:“陽穀本是一介儒生,能替知府大人辦什麼事?”老先生淡淡一笑說:“李大老爺實在過謙了,您奉總督鈞令,微服查訪合州命案,四川省已經盡人皆知,難道獨瞞老漢一人不成?”李陽穀剛要解釋,老先生卻伸手製止住他接著說:“其實呢,合州命案說麻煩也並不麻煩。鞠海父子被殺,凶手連夜脫逃,合州知州為搪塞上憲,將一名無辜女子當做元凶下獄。道台、按察使失於詳查,鍛就冤獄,前因後果,不過如此而已!”
李陽穀怎麼也想不到這位老先生竟會如此直率,隻用三言五語就勾畫出了一個冤案的輪廓,一時倒不知如何答對了。
老先生卻根本不等陽穀說話又接著說:“大老爺奉命核查此案,照理應該如實稟報,這樣一可增總督清正之聲,二可長大老爺精幹之名,三可昭民女沉冤之恨,您說是也不是?”李陽穀見老先生分析得有條有理,不覺點頭稱是。老先生卻微微冷笑一聲說:“然而此案連係著州、府、按察使三級官吏,並與藩台、巡撫也有些瓜葛。一案反複,關係著四川省幾十個頂戴花翎,又豈是輕易翻得了的?大老爺縱能查清隱情,又怎能在旬日之間抓獲元凶?沒有真凶伏案,總督大人又如何能拗得過四川省三級官吏?”
老先生說到這裏才把話打住,目不轉睛地盯著李陽穀,似乎是敦促他仔細想一想。停了一刻,見陽穀沒有回答,老先生才把話鋒一轉說:“道台大人已深知對此案監察不力,曾數次反躬自省,然而如此巨案,上麵驚動了總督、巡撫,下麵牽進了藩臬二司,縱使道台大人出麵平反,又能於事何補?道台大人反複權衡,認為還是懇請大老爺高抬貴手,息事寧人為好,隻要大老爺能出麵維持原議,四川省滿天風雲可頓時煙消霧散。維護了四川省合省官吏,也就維護了總督大人,今後大老爺在川中行走,也多了幾位知心朋友。道台大人並願敬奉三千兩銀子,以壯大老爺行囊,大老爺意下如何?”李陽穀突然放聲大笑,把一雙手捂住耳朵說:“老先生今晚喝酒並不過量,怎麼說出如此混沌的話來了?合州命案李某雖有耳聞,但並不知詳情,此次偶爾來渝,又被道台大人誤解。然李某在總督麵前,不過是個小卒而已,怎能受得大人如此重任?先生方才一番昏話,李某隻當沒有聽見,也不想再聽下文,時候不早,李某明天還要趕路回成都,不敢奉陪了!”說罷端起茶杯,憤然送客。
老先生絕想不到會碰了這麼一個硬釘子,他後悔剛才把話說得過於暴露,囁嚅地還要解釋,李陽穀卻不待他再開口說:“老先生放心,陽穀早已脫身官場,對於四川官場之事也懶於染指,您方才說過的話我絕不對外張揚就是!”老先生這才站起來,拱了拱手,略帶歉意地說:“老朽方才語無倫次,大人不必介意。”說罷呼喊管家進來攙扶。李陽穀也不謙送,不冷不熱地說了聲:“路上慢走!”就目送這位老先生趔趔趄趄地走出了庭院大門。
第二天李陽穀故意晚起了一會兒,起床後大聲吩咐隨從“準備行裝,乘上午的船回成都。”臨出驛館前,還特地寫了兩封書信,一封給知府杜光遠,一封給重慶合府名流,委托驛館差役轉送,並千叮嚀、萬囑咐說:“李某就要乘船回成都了,兩封書信一定要送到,過幾個月我還要來重慶拜會府台大人的。”然後又請驛館派了兩個人,幫助把行李送上船,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重慶。
船兒順著江流向成都進發了。李陽穀一反來時的隱秘。久久地站在船頭,背著手眺望兩岸山景。江風吹起了他那長長的袍服,吹亂了他那滿口濃密的大胡須。直到船離重慶二十餘裏了,他才回到艙中,匆匆地剃去了大胡子,換上一件普通農民穿的布衫。對兩位莫名其妙的隨從說:“再走一會兒找個平緩的地方我下船,你們二人仍舊留在船上,直回成都,稟報總督大人,就說我去合州七澗橋了,少則十天,多則一個月向總督稟報私訪結果。”兩位隨從恍然大悟,這才明白李陽穀為什麼要那樣張張揚揚地離開重慶。
從水路登岸,李陽穀一路奔忙,悄悄地潛進了七澗橋。這個村子總共隻有四十幾戶人家,但在合州郊區已經算是大莊戶了。李陽穀扮做一位收買山貨的行商,走門串戶洽談生意。山莊的農民,平日有些山貨不知向何處去賣,見來了肯買東西的“老客”,自然十分歡迎。
李陽穀買東西很少挑剔,給的價碼又高,隻一天工夫就與農民廝混熟了,一麵看貨討價,一麵閑拉亂扯,沒費多大勁就從鄉親們嘴裏摸出了合州百姓對錯判向氏的極端不滿。他與親自到過鞠海父子被殺現場的人交談,弄清了現場的狀態;與向氏的鄰居閑扯,知道了陳老倫派孫媒婆來七澗橋的經過,又與村中的老人聊天,了解到向氏一生貞潔無瑕的節操。
後來他又進入合州城,在茶館、飯鋪四處留意查訪,知道刑房書吏陳老倫一貫陰險毒辣,多次栽贓誣陷好人。找了孫媒婆,套出了陳老倫請她作媒的經過。又結識了州獄的一個小牢頭,知道在向氏被下獄之前,陳老倫曾三次進入監獄,審訊死囚金六,不久後這個死囚犯就成了向氏的“奸夫”。把這些情況歸納後,李陽穀對整個案子的來龍去脈已經了如指掌了。但是凶手是誰,卻一點線索也找不出來。
李陽穀心中有點焦躁,想到總督在省城翹首而望,再看看出來的日子也不短了,他決定暫回成都,把向氏的冤情辯清,然後重下合州集中精力緝訪凶手。
回成都時,李陽穀選擇了陸路。由於心中有事,他無心遊山玩水,所以走得很快,兩天以後已經趕了二百餘裏路。這一天黃昏來到一個小小的集鎮上。鎮子雖然不大,但位居重慶到成都的必經之路上,凡是行旅之人,都得在這裏打歇休息,因此倒十分熱鬧。李陽穀找了一家幹淨的小店住下,晚飯後又到街上轉了一圈,對於這種小鎮風光倒也十分欣賞。回到客店後已經交更了。各個客房中燭光閃爍,有人在聚會飲酒,有人在對坐奕棋,還有一些商販閑得發慌,湊在一起擲骰子賭錢,一座客店亂亂哄哄,使人無法入眠。
李陽穀無奈,隻得拿出一本《昭明文選》在燈下誦讀。猛然兩個人的談話聲跳入了他的耳中。似乎這兩個人早就在聊天,但李陽穀並沒有注意他們說些什麼,直到一個人帶著點醉意說:“都說北方盡是糊塗官,我看四川的官比他們更糊塗”時,李陽穀才驀地警覺,很自然地放下書,側著耳朵聽他們的高談闊論了。
隻聽一個陝西口音的男子問;“四川的官怎麼糊塗?”那個醉音又傳來了出來:“合州七澗橋出了個人命案,你聽說了嗎?”“沒聽說”。“哎喲,這麼熱鬧的案子你沒聽說?七澗橋有一家人,爺兒倆在一個晚上被人殺了,合州知府抓不到凶手,硬把死者的老婆當謀殺親夫頂了?這個假案本來一捅就破,可合州知州送了禮,從府台到按察使,都瞪著眼睛,硬說這個案子鐵證如山。如今那個婦人已被判了淩遲,聽說那是一個挺標致的女人,真有點可憐,可惜。你說說這群大老爺們糊塗不糊塗?”
醉漢的話音剛落,陝西口音又說了:“這話也不一定對,你怎麼知道那被殺的爺倆不是讓他老婆勾引人殺的呢?”我知道,我知道,我準知道那個婦人冤枉!”莫非你與那個婦人相好?”嗨,我可不認識她,不過殺人的人……”說到這裏醉漢忽然收住了話頭,不再言語了。
李陽穀心中一陣狂跳,沒想到在這裏碰到了知情人。他站起身來,湊近窗子,耐心地等待下文,可那醉漢似乎明白人多眼雜,隔牆有耳,硬是半天沒有說話。倒是那位陝西口音等得不耐煩了,說:“咱們一見如故,你難道真憋我一夜,叫我睡不著覺?”醉漢聲音低下了許多,說:“你瞎嚷什麼,我告訴你那個女人冤就得了,老哥哥我從來不騙人。”
陝西口音仍然不死心,嘟囔著說:“看來你也是瞎猜亂疑,可要留神,官府人知道了,要抓你詆毀朝政之罪的。”“什麼詆毀朝政,本來是一群糊塗官嘛,告訴你吧,那個殺人的人不是別人,就是在下!”“怎麼是你?一個做小買賣的,你殺的什麼人?”“你不信?那天晚上我路過七澗橋,帶來的一點盤纏全在合州輸光了,正在晦氣,忽然發現路邊一家街門開著,推門進去,在堂屋裏摸出了一串錢,拿著就往外走。不知怎麼驚動了一個老頭子,他追出門來抓住錢袋不鬆手,我怕他叫喊,就抽出藏在腰間的牛耳尖刀來,一刀捅了過去。老家夥連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下了,我有點慌,回頭就跑。沒跑幾步,院中又追出一個赤著膀子的青年,我一時性急,趁他隻顧和我奪錢的機會又給他心口一刀,死沒死可不知道。當時慌忙抽出刀來,在倒下的人身上擦了幾下,就連夜溜走了。這幾個月我怕被抓住,逃到湖北、河南流蕩,上月聽說案子已經結了,才敢回來……”
聽到這裏,李陽穀不覺喜出望外,他知道若不是旅塗巧遇,像這樣偶然做案而又逃到千裏以外的凶手,就是撒下天羅地網也難以抓獲。凶犯近在咫尺,但如果稍一大意就會打草驚蛇,讓他逃掉。
李陽穀定了一下神,用力按捺住心中的激情,仔細地記準了醉漢飲酒的客房,然後慢慢地踱到庭院中,與接送客人的店小二搭訕了幾句,這才信步走出客店,問清鎮所的位置,飛快地趕到了鎮所。這個鎮子地理位置重要,一個小小的鎮所竟有五六十名軍丁駐守,帶班的是一名把總。李陽穀拿出總督大人的書信,講明自己的身份,把總畢恭畢敬地聽他的吩咐。
李陽穀立即下令調二十名軍丁,包圍客店,務必將凶犯拿獲。把總得令,幹脆利落地部署好人馬。不到一個時辰,就將罪犯捉拿歸案了。李陽穀又下令請該鎮派幾名軍丁仔細押解,限十天內趕到成都總督衙門銷案,把總一一應承。至此凶犯落網,案情真相大白,李陽穀二十幾天中隻有這天痛痛快快地睡了個安生覺。
鹹豐四年六月二十四日,四川總督親自監審合州人命案。消息傳開,成都的市民爭擁著往總督衙門前看熱鬧。從三街六巷趕來的旁觀者,擠滿了總督衙門前的大道。轅門前,崗哨林立,戒備森嚴,一撥撥的下級軍官不斷地巡視著警備情況。轅門前擺下了兩道木柵,攔阻著看熱鬧的市民,但人們不斷往前擁,那沉重的木柵竟不時被擠進數尺,護衛軍丁就揮動著皮鞭抽打站在前麵的人,硬把木柵再推回原處。
卯時未到,轅門大開,總督、巡撫、藩司、按察使依次進入大堂。重慶知府杜光遠、合州知縣榮雨田,也懷著忐忑的心情參加會審。大堂上下從中軍、旗牌、將校到站班軍卒,無不麵情莊重,就連那寫著“肅靜”、“回避”的虎頭牌也顯得陰森猙獰,令人望而生畏。
總督黃宗漢歸坐後,麵情莊重地環視了一下大堂,對坐在左右的陪審員拱了拱手說:“合州七澗橋人命案本屬平常,然而全省官府審了半年多,倒把案子審麻煩了,本督屢聞民間對此案頗有不平之聲,然而並無實據可以結案,幸虧四川各界父老、各級官吏同心協力,才使案情略見端倪。今日當堂會審,列位大人切不要以宗漢的意旨為是非,可以暢所欲言,認真審度,以使真凶伏法,黎民稱快。本督雖為主審,並不想多說話,隻以旁聽為主,時候不早,開審吧。”
總督即已下令,承審官員開始依次提審人犯,合州縣先提謀殺親夫犯向氏上堂,向氏當堂推翻原供。“奸夫”金六也揭出了陳老倫指使他冒充“奸夫”死咬向氏的經過。黃總督當場傳令捉拿陳老倫歸案。
在威嚴的大堂上,陳老倫自知無法抵賴,隻得承認自己貪圖周氏貌美,又禁不住榮知州金錢祿位的引誘,才設下毒計誣陷向氏。黃總督當即下令革去榮雨田的功名,拘押聽審。榮雨田連連呼冤說:“斷定向氏因奸謀殺親夫,不但有‘奸夫’金六當堂對質,還有向氏的兒媳周氏作證。”黃宗漢又發下火簽傳周氏上堂問話。周氏上堂後,不知案情已發生驟變,還是依著陳老倫教給的老供詞,咬定婆婆與人通奸。
黃宗漢問道:“你婆婆勾引奸夫可是你親自看見的?”周氏答道:“是奴親眼看見的!”黃宗漢又問:“何時發現的?”周氏道:“兩年以前。”黃宗漢把驚堂木一拍,喝道:“既是兩年前已發現你婆婆行為不軌,為什麼當時不來出首,而致鞠海父子被無辜殺死?”這一追問,使周氏手足無措,半天說不出話來。黃宗漢道:“婆婆是淫婦,兒媳婦兒知情不舉,豈能清白無瑕?且將這淫婦給我夾起來!”兩廂軍校一聲威喝,將周氏抬起來重重地摔在地下,沒容她翻過身來,那沉重的夾棍已擲在了腳下。周氏嚇得戰戰兢兢,連呼饒命。
黃宗漢冷冷地說:“親眼看見婆婆與人通奸,竟自無動於衷,貞婦潔女焉能做得出來?本督說你是淫婦難道還冤枉了你?”周氏說;“大人息怒,小女子實沒看見婆婆與人通奸,都是我丈夫陳老倫讓我上堂胡說的!”黃宗漢又把臉轉向陳老倫問:“陳老倫,你還有什麼話講?”陳老倫連連叩頭說:“都是小人一時糊塗,請總督大人從輕發落。”黃宗漢不再答理陳老倫,又顧盼了一下坐在左右的重慶府,按察使和藩台,問道:“你們看向氏的冤枉可以解脫了否?”重慶府已嚇得渾身篩糠般地戰抖,按察使卻毫無愧色,拱拱手說道:“既然向氏不是凶犯,那麼真凶又在哪裏?”黃總督冷笑一聲說:“臬台大人還要看凶犯嗎?”轉身對站班校尉傳令道:“帶上來!”他這句話一出口,不但臬台震驚,連藩台、巡撫也暗自不安。
不一會兒,那名殺人的真凶已被押上堂來,黃宗漢拍了一下公案,緩緩地卻滿帶威嚴地說:“陳龍,還不把你在七澗橋行凶殺人的事從實招來?”那個名叫陳龍的凶犯,不敢抵賴,詳詳細細地說明了當夜殺死鞠海父子的經過。黃宗漢又出示了按陳龍口供在七澗橋下不遠的山洞中取出的殺人凶器——一把帶著血痕的牛耳尖刀。當堂判定陳龍斬立決。
當校尉們把嚇得半死的陳龍拖出大堂後,黃宗漢指著四川按察使說:“合州命案,脈絡清楚,汝身為一省臬司,竟敢受賄枉法,還有什麼顏麵坐在審判席上?來人,撤座,摘去頂戴花翎。”校尉們立刻把按察使拖下公案,摘去冠戴,按倒在公堂之上。黃宗漢又轉身對重慶知府杜光遠說:“杜光遠,你位居四品黃堂,無視國法,受賄貪贓,妄加罪名陷害貞潔之婦,亂施刑法,摧殘守義節女,弄得四川民情鼎沸,猶自不思懸崖勒馬,本督革去你的功名,按國法論罪,你沒有什麼可狡辯的了吧?”杜光遠慌忙離座,咕咚一聲跪在大堂之上,叩頭請罪。
黃宗漢提起朱筆,龍飛風舞寫出了一道諭令,當堂宣布:“陳老倫與周氏,夫妻狼狽為奸,妄加入罪,分判大辟及絞刑,秋後行刑。合州知州榮雨田昏聵無能,草菅人命,行賄營私,欺蒙上憲,擬處斬監侯。重慶知府杜光遠貪贓枉法,敗壞紀綱,革去官職;發配雲南充軍。四川按察使盧道恩執法不明,受賄瀆職,著暫解臬司之職,回家聽參。其餘妄言謬加人罪者,查清劣跡,一律擬定充軍之罪,絕不寬待。七澗橋民女向氏為人淑賢貞潔,遭人誹謗,身陷囹圄,備受酷刑,即日昭雪,當堂釋放,賚發庫銀五十兩,養傷治病。向氏之侄女向菊花,俠腸義膽,甘冒風霜代姑鳴冤,貞烈可佳,著裏中立旌表以彰其義舉。總督府幕僚李陽穀精明幹練,緝訪案情曆盡艱辛,且拿獲真凶有功,暫署重慶知府之職,日後有新業績,再行論功升賞。”諭令讀罷,黃宗漢回過頭去,問巡撫及藩台“本督所斷當否請二公裁定。”巡撫及藩台趕忙起身,點頭稱讚。黃宗漢手捋長髯,靜思了一會兒,猛一揮手喊聲“退堂!”然後雙手倒背,快步流星從側麵退出主座。巡撫和藩台互相看了一眼,偷偷抹去汗珠,也慢慢地踱出了公堂。
合州命案被審清了,斷定了。四川人民齊聲稱頌總督明察,李大人精幹。很久以來,在四川重慶、合州一帶流傳著一首民謠:“合州一朵雲,盜案問奸情,如要此案明,須殺陳老倫。”實際上,黃宗漢在審理此案後不久,就調回京師任刑部尚書了。所在處置的人犯中,除周氏一人被絞刑處死外,陳老倫在獄中自殺,榮雨田被後任總督解脫了死罪,重慶知府充軍後不到半年就被召調回來,又任了兩任知縣。看來,真正能被按罪伏法的,也隻不過是普通百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