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慶十三年(公元1808年)秋,江蘇中部連日大雨。那天穹仿佛被人捅破了一個大窟窿,雨水順著窟窿直傾而下,淮河下遊河水暴漲。奔騰咆哮的黃河自清江入淮後,宛若一匹脫韁的野馬,在瓢潑般的大雨中,呼嘯著,猛烈地撞擊著薄弱的堤岸。
終於堤岸經受不住大水的衝擊,在山陽縣(今淮安)附近崩潰了。洶湧的黃水,從決口處橫衝直撞向著低窪的山陽縣席卷過來。水聲咆哮,驚雷怒吼,大雨傾盆。低垂的烏雲宛若一條條黑色的蛟龍,翻滾著,雲層相激,發出“嗚嗚”的怪叫聲,聽來令人心驚膽戰。
決堤的水頭猶如一座崩裂的大山,足有兩丈多高,齊刷刷地壓過來,參天的巨樹在水頭的卷蕩下,仿佛成了弱不禁風的小草,一片片的民房更似小孩搭的積木,被大水一推就軟癱了下去,大水之中漂浮著巨大的梁柱、淹死的豬牛和一具連一具的屍體。隻一天工夫,大半個山陽縣就成了一片澤國。
大水吞沒了即將收獲的莊稼,吞沒了無數慘淡經營的村莊。被大水趕出了家園的難民,成群結隊棲居在被分割開的一塊塊高地上,沒有衣服,沒有糧食,沒有僅能遮身的小雨棚。老人絕望地呻吟著,餓壞了的兒童淒慘地啼哭著,遭受了災害的老百姓把生存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官府的救濟上了。他們眼巴巴地等著,盼著,希望能看見賑濟災民的官船,給他們送來聊以維持生命的衣服、糧食。
農曆八月二日,一道道災情告急奏折由軍機處加上火急標記,送進了北京紫禁城的乾清宮。清仁宗顒琰,就是那位三十五歲才登上寶座的嘉慶皇帝,坐在寬大的硬木蟠龍禦座前,閱讀著這些奏章,臉上罩上了一層愁雲。
他記得很清楚,自從登基以來,那桀傲不馴的黃河幾乎年年要給自己帶來一些麻煩。由於下遊河道淤高,隻要遇到連陰天,黃河就要決口。盡管他曾督促工部派專員視察過河南、江蘇一帶的堤防情況,擬訂過幾個加高堤壩的計劃,但撥下一點款項,不是被朝廷挪做軍餉,就是被部、省、府、縣官吏層層貪汙,所以始終未見實效。
往年裏,那些把河款納入私囊的官吏,還能遞一些欺上瞞下,報喜不報擾的奏章,使嘉慶心裏得到一點不著邊際的安慰。但今年入秋以來,江淮一帶連降暴雨,工部早就送來過注意黃河決口的奏章,嘉慶卻隻有裝糊塗,來一個不聞不問,暗暗盼望蒼天開眼,大雨驟止,渡過這一難關。誰料老天偏偏與自己作對,黃河終於決了堤,兩江總督鐵保、江蘇巡撫汪日章、江寧藩司楊護,淮安知府王轂,都遞上了告急本章。
嘉慶無可奈何了,他知道這次水災災情嚴重,如果不從自己的肋條骨上抽出幾個錢去救濟,很可能促使農民發生暴亂,那樣大局就不好收拾了。但拿什麼錢去濟災呢?想來想去隻有動用六部的資金了。於是他迅速地在奏章上批道:“賑濟饑民,各部籌銀二十萬兩,著六部合議,速將賑銀放下,欽此。”寫罷朱批,他似乎感到輕鬆了一點,站起身來,吩咐立即將聖諭送往軍機處協辦。
六部合議會開過了,經過一番你推我脫的討價還價,二十萬兩賑銀於中秋節前籌備齊全,送到了兩江總督鐵保的衙門。鐵總督這次真是積德不淺,居然一點也沒克扣,立即根據受災程度的輕重,把款額分到各個受災縣。但是,清代吏治腐敗,到嘉慶年間已達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些災區官吏,向來以鬧災為自己發財的機會,所謂“小災地皮濕,大災萬貫財”,二十萬兩銀子聽起來是個不小的數目,但分各受災縣,經過各級官吏的層層克扣,能發到災民手中的不過是十之二三罷了。所以救濟銀發出不到一個月,比上一次措辭更為激烈的清款奏折就又雪片般地飛進了紫禁城。
捧著這一疊奏折,嘉慶皇帝暴跳如雷。一個上午之間,他分別傳了軍機大臣、工部尚書、都察院左右都禦使、吏部尚書進宮,拍著桌子指斥他們無能,把二十萬兩銀子白白送給了那些貪官汙吏。他命工部尚書立即製定限製水患的措施,命令都察院左右都禦史派出能員,緝拿確有實據的貪官汙吏,他大罵了吏部尚書一頓後,限吏部在三個月內對所有官吏進行一次審核,務必鏟除弊政、整頓吏治。
等他發完了脾氣已經中午了,軍機大臣還在乾清門外等著召見,嘉慶無可奈何地令他進來,征詢他對救濟河災的看法。軍機大臣說:“淮安府目前已成一片澤國,數萬饑民嗷嗷待哺,朝廷救濟銀又被層層克扣,此事若張揚出去必激起民變。依臣之見,應即刻由國庫再撥出三十萬兩救濟銀,以解燃眉之急。但在撥銀的同時,應當嚴飭兩江總督鐵保,派出幹練官員,到災區去監督發放,並及時清查賬目,舉發克扣救濟銀的貪官汙吏,確保民有所得。”
嘉慶點了點頭說:“救濟銀的來源朕已想過了,就從國庫開銷。鐵保平日為官還算清廉,以他主持放賑諒無大失誤,但派出監察的官員必須慎重選擇,要從新委放的進士中物色。他們的名分要重一點,權力要大一點,以免徒有虛名,一切事項都委你傳旨辦理,朕靜等你的料理結果。”
軍機大臣畢恭畢敬地退出了大殿。嘉慶手扶著龍案,仔細品味著這位老臣的話,對於各級官吏居然利用水災中飽私囊,感到萬分惱怒,於是提起筆來,親自給兩江總督鐵保、江蘇巡撫汪日章寫了兩封上諭,嚴令他們親自選放監察委員,不得草率任命。寫罷後,吩咐司禮監太監立即直發江寧(今南京),這才鐵青著臉憤憤地踱出乾清宮,往坤寧宮歇息去了。
兩江總督鐵保,這幾天也是連連發脾氣。他明明知道,曆來賑濟災民,地方官吏總是要落點好處的,但沒有想到淮安府的官吏竟敢把救濟銀吞食了十之八九。自九月上旬以來,他連連收到吏部、工部的文告,提醒他不要激起民變,不久前又接到嘉慶皇帝的親手聖諭,指斥他治政不當,辦事昏聵,以致數十萬兩銀子流入貪官汙吏之手。並嚴旨切責他派員加緊督察放賑情況,若再將救濟銀白白花掉,定受國法懲處。而從淮安、山陽回來的幕僚們,又不斷帶來災區慘狀日益嚴重的消息,這一切使他又急又氣,他頓著腳罵巡撫無能,不能製止貪汙行為,又擔心萬一有誰振臂一呼,千百萬難民揭竿而起,使他無法收拾。他最痛心的是自己居官數十年,以文章、書法馳名朝野,又以幹練清廉深得信任,卻被一場水災毀去了半生的忠名,失去了皇帝的信賴。
為了挽回損失,他召開了一個又一個的緊急會議,一麵把新籌到的三十萬兩救濟銀分發下去,一麵親自挑選官員,隨著救濟銀一起前往災區,查處貪贓行為,監督發放賑銀。他遵照嘉慶的旨意,從近幾年朝廷外放下來的進士中選派監察官,已經任命了四五名,但山陽縣受災最重,需要物色一位精明強幹,辦事認真的人前去,反複權衡,尚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如今,他坐在寬大的公案前,翻閱著一疊厚厚的候補官吏名冊,仔細地搜索著自己的記憶。但他又很失望,在那本名冊上,竟沒有一個人能使他信任。
天色已近黃昏,沙沙的秋風透過窗子吹進來,帶來一些寒意,沒有月光也沒有搖曳的樹影,隻是庭院的花叢中傳來一兩聲蟋蟀的鳴聲,使人更加感受到黃昏的寂靜。鐵保緊裹了一下衣衫,兩眼沒有離開那本名冊;猛然,在最後一頁,一個名字跳入了眼簾。“李毓昌”,這個名字十分生疏,似乎沒有見過。再看看履曆,山東即墨縣人,嘉慶十三年進土,三個月前委派到江蘇任用。鐵保點了點頭,心想怪不得不認識,原來他新到江蘇不久,這樣的新官往往還帶有讀書人的氣質,辦事一般十分認真,而且初入仕途,躊躇滿誌,不會幹出貪贓枉法的事來,加之他是山東人,在江蘇沒有熟人,執法時不必有眾多的人情顧忌,如果派他前往山陽倒比那些久居官場的老候補官員去令人放心。想到這裏,鐵保心裏似乎輕鬆了一些,他用朱筆在李毓昌名字上做了個明顯的標記,並隨手寫了一道召見令,令新科進士李毓昌,明天上午來總督府聽候委任。
江寧城南部的聚寶山,是一處文人雲集、官宅櫛比的地方。這裏北倚鎮淮橋,南臨長幹橋,又緊貼著通往北城的聚寶門,交通方便景致秀麗,所以不少閑官散吏都在這裏居住。但由於居住者官階不同,貧富懸殊,所以房屋也華陋不均,從高處俯瞰,會給人一種不諧調的感覺。聚寶門外的深巷中有一所十分簡陋的平房,門樓已顯頹敗,朱漆的大門色澤也已剝落,三間並不高大的北房,兩丈見方的院落,雖嫌陳舊,卻收拾得十分幹淨利落。北房門檻上,貼著一幅筆力遒勁的對聯,“淡泊以明誌,寧靜以致遠”,表現出主人清雅廉儉的品德,這就是新委候進士李毓昌的住宅。
這位新進士,年紀已有三十二歲,卻生得眉清目秀,儀態中處處透出風雅之姿。他是本年春闈中的進士,吏部以他成績優良,特委江蘇禮儀之邦候用。由於上任期緊迫,他連老家即墨也沒來得及回,就趕到了江寧。六月在巡撫衙門報了到,不久就逢黃河水患,道路阻隔,也無法把妻子林氏接來同住。這天是九月初六,算算到江寧已經兩個多月了,還沒有接到委任令,不覺有些煩躁。清晨起身,在院子裏踱了一會兒步,感到無趣,隻好走進屋來臨窗而坐,翻閱一部新買來的《臨川先生文集》。正讀得有興致,家人李祥和馬連升喜滋滋地走了進來,說:“給老爺道喜。”毓昌抬起頭來有些詫異地問:“我有什麼喜事?”李祥把一道總督府的大公文信劄遞了上來說:“總督大人要您即刻前往總督衙門議事!”李毓昌不以為然地掃了馬連升一眼,接過信劄一看,果然是鐵總督傳見,不敢拖延,連忙吩咐李祥去雇一乘轎子,自己換上官服趕往總督府。
鐵總督今天情緒相當好,當得知李毓昌求見後,他破例不在簽押房接見,而下令將毓昌請到了東花廳。
李毓昌對這個破例也感驚奇,但表麵上卻仍然十分沉穩莊重,所以一進東花廳,隻憑他的那副儀表就被鐵保看中了。坐定後,鐵保並沒有寒暄,開門見山就問道:“黃河水患黎民塗炭,但朝廷救濟銀兩屢屢被貪官汙吏克扣。萬歲震怒,要嚴懲貪汙之人,然而貪官弄假,賬目難見破綻,你看可有辦法尋絲覓跡,查獲贓證嗎?”李毓昌聽罷微微一笑說:“卑職初入仕途,閱曆不深,但淮安水患以來,倒也留意觀察。那地方貪官借災情中飽私囊無非是兩種辦法:一種是誇大災情,謊報受災人數,冒領賑銀,一種是削減實發數目,克扣百姓。這兩種辦法從賬麵上都難以發現破綻,但隻要到災區核對一下,漏洞立刻就會出現。所以要查明誰貪誰廉並不需費很大周折。”
鐵保心中暗暗稱是,但表麵並不露聲色,梳理著胡須說:“隻是貪官既要貪汙,必然要對百姓百般監視,核查人員想從百姓嘴裏探出實情也並非易事!”李毓昌答道:“俗話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貪官汙吏大失人心,隻要核查人員能下到百姓中去,破綻是終究會被查出的。”鐵保點了點頭把手從胡須上拿開,麵色突然莊重起來問道:“若委派你去監賑災民,你將以何為之?”李毓昌麵情也變得異常嚴肅,答道:“拯民於水火,疾惡當如仇。”“如果貪官以巨資賄賂於你?”“我當以法置貪官於不義之地!”“你不怕地頭蛇們對你下毒手?”“嶽武穆有言‘文官不愛財,武將不怕死’,身負國家重任,何惜以一死救濟蒼民。”“好!本督就命你為監察大員,前往山陽縣視察賑銀發放情況,你務要竭盡全力,保證民有所得!”“卑職遵命!”鐵保哈哈一笑,用手拍著李毓昌的肩膀說:“毓昌,本督把山陽災民全交給你了。”李毓昌斬釘截鐵地說:“卑職絕不辱總督之命,”
山陽縣城裏,這幾天顯得分外熱鬧,為迎接省裏派來的查賑委員,縣令王伸漢親自布置,在縣城內搭了三座彩色牌樓,縣衙前披紅掛綠,小小的縣城張燈結彩,一派喜氣,使人走進縣城後會誤以為這裏逢到了什麼國家喜慶大典,把數萬災民啼饑嚎寒的現實忘得一幹二淨。王縣令還派出了兩批精幹的差役,在察賑委員的來路上設下接官亭,準備了八抬大轎,恭候察賑大員。但是,九月中旬,第二批救濟銀九萬餘兩如期解到,察賑大員卻杳無音訊。三天以後,王伸漢才接到災區裏正們的稟報,察賑委員李毓昌,並沒有到縣裏落腳而直接到災區來了。
黃水橫流的山陽災區,災民們已經斷糧四天了。由於大水遲遲不退,凡是高崗處都擠滿了無家可歸的老百姓,他們衣不遮體,麵色蠟黃,三五成群橫躺豎臥,似乎失去了掙紮的能力。在被大水趕出家園的前幾天,他們還能看到官府裏的一些差役,有時甚至會發現一位縣尉類的小吏來災區登記饑民人數,裏長也曾帶人送來一些救濟糧和衣物。但是由於救濟物資太少,常常被一搶而空。後來改為施粥,每天早晨可往指定地點排隊領取一碗稀粥,幾天後粥越來越稀,直到變成米湯。最近幾天湯也沒有了。大人們還可以不聲不響地忍饑待救,而那些可憐的兒童卻餓得不斷哭叫。不久,有的老人及兒童開始被活活餓死了,而秋風好像專與饑餓的人們過不去似的,越來越涼。一些強壯的男子禁不住饑寒的威脅,撇開父母妻子,前去尋找生路了。走不了的就隻有蜷縮在一塊塊的高地上,等待著死亡。
李毓昌率領著家人李祥、顧祥、馬連升等人,在災區連續轉了三天,忍受著饑餓,腳踏著泥濘,親自到一間間的破席棚子中去撫恤百姓,同時詳細地記錄受災的人數,了解損失情況以及山陽縣放賑情況。災民們沉痛地陳述了他們的不幸,並異口同聲地咒罵縣令王伸漢,說他把大批賑濟銀兩都裝進了腰包,隻用幾碗米湯一樣的稀粥來應付災民。李毓昌並不輕信這些議論,卻認真地把施舍的物資和救濟粥都折合成銀兩數,對整個災區的人數、救濟品發放情況摸了個一清二楚。
第六天,隨同前來的三位仆人實在受不了了,由李祥領頭一齊鑽進了李毓昌棲身的破席棚。李毓昌正借著昏暗的燭光審閱著幾名鄉正裏長送來的告發王伸漢貪贓的信件,這短短的六天中,他收到的這類信件已有十幾份了。李祥等人不待李毓昌開口,就說:“老爺,小人們來向您辭行!”李毓昌驚異地望著這三位仆人,不知他們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說出這樣的話來。見主人疑惑不解,顧祥搶上前一步帶著怒氣說:“小人們跟隨老爺雖沒敢指望升官發財,卻也盼著能來山陽縣在人前人後榮耀一番。誰知老爺放著縣城不去,偏偏往這黃水坑裏鑽,小人們幾天吃不上一頓飽飯,睡不了一個安穩覺,實在吃不消了,隻好告辭,另奉他人……”
李毓昌聽罷不覺一陣惱怒,他把臉沉下來,嚴肅地說:“李某奉總督鈞令,來山陽察賑,隻知為處在饑寒境地的百姓辦一點好事,從未想過什麼出人頭地榮耀一番。如今山陽災民正處水深火熱之中,貪官汙吏卻趁機從中克扣救濟銀,使千百萬百姓災上加災,你們難道竟無動於衷?老實告訴你們,跟隨李某當差,隻能是苦差事,即使是到了山陽縣城,你們也休想狐假虎威,趾高氣揚。如果你們後悔,可以現在就走!”說完用尖利的目光掃視了三位仆人一眼,又把頭埋到信件堆中去了。
那李祥、顧祥、馬連升本來是想用辭行來要挾李毓昌,並沒有真要離去的意思,他們知道省裏來的察賑委員,在小小的山陽縣地位是何能尊貴,哪裏肯放過這個出頭露麵大撈一把的機會?於是假作被李毓昌的話感動了,賠笑說道:“老爺教誨有理,小人們實是一時糊塗,從今往後一心跟隨老爺,不管多苦多累,絕不再有怨言。”
李毓昌嚴肅的神態並沒有緩和,帶著幾分威嚴說:“如果你們不想走,我也要把話講明,對你們要約法三章:第一,到了山陽縣隻準你們替我料理私事,不得擅自插手公事。第二,不準與山陽縣的衙佐官吏單獨接觸。第三,不準私收山陽縣任何人的半分銀子。這三條如果犯了其中的一條,我就要將你們送交由司衙門審理,聽清楚了沒有?”李祥三人聽了老爺的這番吩咐,不禁麵麵相覷,心裏感到一陣失望,但表麵上仍然唯唯諾諾,表示願意聽從老爺吩咐。李毓昌這才把麵色放得平和了一些說:“這幾天東奔西跑,你們一定十分疲倦了,且去休息吧!明天早晨收拾行裝,起身去縣城。”三位仆人趕快應聲“是”,慌慌忙忙地辭別主人,鑽進另一間席棚睡覺去了。
山陽縣令王伸漢這幾天被李毓昌搞得神魂不寧。他在縣城裏張燈結彩迎候李毓昌,而李毓昌卻直接去了鄉裏,等派出幾路人去鄉裏迎接時,李毓昌又風塵仆仆地來到了縣城。最可笑的是,王伸漢天天喊著接省裏的委員,全縣衙佐幾乎都懷著小心謹慎的心情,等著李委員光臨,而李毓昌來到縣衙門前時,卻差點被看門的衙役趕走。
原來那位看門人見李毓昌一行人衣冠不整,麵色憔悴,誤以為是災區的饑民。聽說他們要見王知縣,就把驢臉一拉,硬是不給稟報。李毓昌不由得頂撞了他幾句,這個衙役大怒,拿出鐵鏈子就要鎖人。幸虧李祥上前說出了主人的身份,這才把那位狐假虎威的看門人嚇得屁滾尿流,一勁兒叩頭乞饒。李毓昌不屑與這類勢利小人動怒,王伸漢卻雷霆咆哮,當即下令把看門人打了二十大板,趕出了衙門。
以後的事就更令王伸漢尷尬了,李委員並不聽山陽縣的任何口頭稟報,到縣衙的當天,就下令把全部賑濟賬目調齊送審。第二天,王伸漢派去暗中監視李毓昌的心腹小役包祥回稟說,李專員房內燭光整整亮了一夜。王伸漢知道這是李毓昌在仔細核查賑濟銀兩的發放數目,對此他並不擔心,因為這套賬目完全是他一手偽造的,賬麵數額可以說滴水不漏,諒李毓昌看不出什麼名堂來。誰知第二天一早,李委員就派管家李祥來縣衙,要立即調取災區各鄉的戶名清冊。這一下王伸漢有點慌了,他請李祥先回驛館,說戶口清冊調齊後自己親自送去,而李祥卻虎著臉冷冷地說:“我家老爺有令,叫我帶了清冊回去。”王伸漢無奈,隻好通知書使把各鄉戶口清冊點齊交給了李祥。
從把戶口清冊取走,李毓昌整整三天沒出驛館大門。他的三位親隨管家更是循規蹈矩,很少出來活動,偶爾在街市上轉一轉,也絕不與人搭訕,而且從來沒見過他們的笑臉。王伸漢所能知道的,僅僅是李毓昌經常到子時以後才睡覺。為了摸清底細,他曾去驛館拜訪了一次,李專員隻與他應付了幾句就端茶送客,這就更令王伸漢弄不清李委員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麼藥。回到縣衙,他把心腹仆役包祥找來密議,包祥倒是十分鎮靜,他說、“千裏做官隻為財,不信這位李大老爺就不要錢,如今他故作姿態不過是想多要幾個錢罷了,老爺可請一位德高望重的鄉紳去驛館疏通一下,無非是多給幾兩銀子罷。”王伸漢覺得有理,立刻找了一名平日狼狽為奸的老鄉紳,請他代為通融。
李毓昌在驛館裏埋頭核查了五天,到此時已掌握了王伸漢貪贓的確鑿證據。他發現,目前的戶口清冊與鄉間的實際人數並不相符,由於近年來大量農戶逃荒外遷,實際人數不過是清冊人數的三分之二而已。而賑濟賬目上的領銀人數,又遠遠超出了在冊人數,尤其是領銀數額,賬目上是每人平均五分銀子,但自己實地查訪的結果卻至多每人攤上二分。這樣看來,發到山陽縣的九萬多兩賑濟銀,竟有六萬餘兩被克扣了。
李毓昌望著堆滿案頭的賬目清冊,一股怒火直衝發冠。他的眼前映現出了災民們在寒風中抖栗,在饑餓中掙紮的景象,也映現出山陽縣內張燈結彩的景象。王伸漢那胖得臃腫的臉龐與災民們枯瘦得幾乎皮包骨的麵容不斷在他眼前晃動。他情不自禁地把拳頭捶向桌麵,一隻精致的景德鎮細瓷茶杯被震到地上摔得粉碎。李毓昌被粉碎聲驚醒,他搖了搖頭暗暗告誡自己要靜思製怒,待心境略為平靜了一點以後,才提起筆來準備草擬給鐵總督的呈文。
忽然,驛館外一片喧嘩,李毓昌正待詢問是誰在深夜裏還不好好休息,李祥卻挑起門簾進屋來了。李祥有些激動,他似乎忘記現在已經是二更多了,大聲稟報說:“山陽縣首富鄉紳趙榮來拜訪老爺。”“趙榮?”李毓昌暗想,自己並不認識這個人,半夜三更他來幹什麼?本待回絕不見,又恐怕他有什麼大事要報告,隻得說了一聲:“請!”話音剛落,窗外已傳來了一個人的說話聲、“李大人為國為民真是廢寢忘食!”接著,門簾被挑開,一位衣飾華貴、銀髯飄灑的老鄉紳笑眯眯地走進屋來,見了李毓昌深深地施了一禮,跟著又倒退了一步,看那意思就要下跪。
李毓昌隻得搶上一步攜住來人說:“老先生不必客氣,快快請坐。”趙鄉紳畢恭畢敬地又施了一禮才在下首位上坐定。李祥捧上茶來,老先生在接茶的時候,衝著跟隨來的華衣管家使了個眼色,管家立即從懷中掏出一封銀子遞了過去,說:“有勞管家,家主略有薄敬,不成敬意,管家請笑納。”李祥見了白花花的銀子簡直心花怒放,剛要伸手去接,卻發現主人正用嚴厲的目光盯著自己,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跟隨趙榮前來的這位“管家”正是王伸漢的心腹包祥。
李祥的舉動被他看在眼裏記在心上,他捧著銀子又往李祥跟前送了一下,李祥趕緊推辭不收。趙鄉紳伸出大拇指來讚歎道:“久聞李專員清廉如水,想不到連您的管家都能夠不收饋贈,實在敬佩。”說罷令管家收回銀子,對李祥說:“老朽在驛館前廳備了一席宵夜,特意招待管家的,我今天有要事與李專員相商,管家可肯賞光與我的管家前去前廳小飲一番?”李毓昌對這位趙鄉紳敢當著自己的麵賄賂李祥已經十分不滿,想不到他竟敢進一步驅趕自己的仆役,實在太無禮了。正要發作,猛然記起要靜思製怒的告誡,思忖了一下,倒要摸一摸趙鄉紳的來意,於是順水推舟地對李祥說:“既然趙老先生有此厚意,你就去飲幾杯吧!”包祥見李毓昌應允了,就十分熱情地走過來拉著李祥去前廳了。
待屋子裏恢複了寧靜後,趙鄉紳才笑著對李毓昌說:“聽說李專員來山陽後日夜操勞,王縣令十分惦念,又恐外界流言紛紜,所以委托老朽來看望大老爺。”李毓昌不卑不亢地說:“為國賑民理當如此,王縣令也過於關照了。”趙榮搖了搖頭說:“李大人過謙了,山陽災民有了大人這樣的救星,必能早日歸返家園。王縣令恐大人來後度支不便,特意囑咐老朽,由本縣鄉紳共同集銀五百兩,以作在山陽公幹之資,諒大人不會不賞臉吧?”李毓昌冷笑了一下問:“老先生不覺得五百兩太少了嗎?”
趙榮聽李委員嫌錢少,心中大喜,立刻接道:“這五百兩僅是鄉紳們給大人敬獻的程儀,王縣令還有一筆大饋贈,也委托老朽前來敬奉。”李毓昌心想:“來得好,我倒要看看王伸漢要幹什麼?”就說:“李某與王縣令本無淵源,王縣令為什麼要給我饋贈?”趙榮湊過頭來說:“看來李大人也是直爽之人,老朽不妨實話實說。曆來黃河水患,地方官在分放賑銀中都要留下一些,做為好處費,這筆費用當然凡是與賑濟沾邊的官員都要有份。王縣令今年又循章辦事留下了一點銀子,省裏、府裏、縣裏各有司官役都已收取了例份。但這筆錢說是循章,又不合法,省裏派大人前來查訪,自然難免發現破綻。張揚出去,不但王縣令吃罪不起,就是巡撫、藩司、道台大人麵上也不好看。王縣令為此十分憂愁,特地委托老朽前來說合,隻要李大人肯曲意為之掩飾,王縣令願贈白銀一萬兩,為李大人置辦家財……”
李毓昌聽到這裏,盡管再三忍耐,也壓不住心頭的怒火了。他站起身來聲色俱厲地說道:“想用一萬兩白銀封住李某的嘴?真是癡心妄想。本委員奉命來山陽查賑,隻知道依法懲處贓官,為民奪利。王伸漢趁黃河水患,在啼饑號寒的災民口中克扣糧款,致使數千百姓為之喪生,近萬戶家庭流離失所,其罪惡之大已屬不赦,本委員正在詳加核查,並決意秉公辦事。今天王伸漢竟敢派人公開賄賂朝廷命官,真是無法無天,膽大妄為。本委員定要將此事呈報兩江總督,依法嚴懲貪官汙吏,你回去告訴王伸漢,叫他快快準備請罪文告,去省台大人麵前自首,或許能保住身家性命,否則悔之晚矣!”
趙榮見毓昌動了真怒,暗自後悔過於孟浪,泄露了王伸漢的底細,但事已至此,隻好打腫臉充胖子,也站起身來軟中帶硬地回答:“老朽何敢多言?不過山陽縣的銀兩已經花到了省、府各級官吏身上,李大人執意要告發,恐怕也得惦量一下,是大人一人說了算,還是撫台、臬司各級大員說了算?”李毓昌不屑地揮了揮手說:“無勞你來關照。”趙榮唯恐再說下去激起李毓昌的火把自己扣下不放,趕緊就坡下驢說:“如此老朽告辭。”說完慌慌張張地奔到前廳,拉起了正與李祥談得投機的包祥,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驛館。
已經夜深人靜了,山陽縣後衙客廳內還閃爍著明亮的燭光。王伸漢在屋內心情焦急地等待著趙榮及包祥的回音。他希望李毓昌能把萬兩銀票收下,那麼自己的官職、地位、身家性命也就有保障了。他也相信一萬兩白銀是一個誘人的釣餌,諒李毓昌一介窮書生不會不見錢眼開。但趙榮、包祥去了一個多時辰了,還不見回轉,又實在令人不安,莫非李毓昌變了臉,把趙榮等人都扣下了?如果那樣,可就壞了,但驛館那裏並沒有送來一點緊急的消息。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了,一輪上弦月已經移過了中天,夜風把院子裏的幾杆青竹吹得沙沙作響,好像也在喻示著不安。王伸漢漫無目的地在廳堂內踱來踱去,此刻他有點埋怨包祥太不會辦事了,為什麼連送個禮單也要拖上一兩個時辰?正在急得六神無主之際,院子裏傳來了腳步聲。“回來了”,王伸漢自語了一句,急不可待地打開客廳門。
趙榮顯得垂頭喪氣,包祥的臉上也是陰沉沉的不見笑容,王伸漢心裏暗想,“完了,準是碰上了釘子”,及至趙榮把李毓昌的態度繪聲繪色地報告完後,王伸漢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差點昏死過去。趙榮、包祥慌忙過去攙扶,又是捶胸,又是搓背,又是捏人中,王伸漢才長長地舒過一口氣來。趙榮知道今天是自己把事辦砸了,不敢久留,安慰了幾句就悄悄溜走了。
屋裏剩下王伸漢、包祥兩個人,王伸漢望著包祥說:“看來我們隻有束手待斃了?”包祥並不回答,隻是回身走到客廳門前,拉開門向外張望了一眼,又把門關得嚴嚴的,才說:“李毓昌真是不識抬舉,不過天無絕人之路,他的親隨仆奴李祥卻是個用得著的人。”王伸漢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光亮,立刻追問:“李祥怎麼樣?”包祥臉上泛起了一絲陰險的笑容說:“這位李祥,不但貪財而且膽大,他隨李毓昌來山陽,是想撈幾個錢回去的。不想李毓昌假作正經,害得他斷了財源,心中十分惱恨。方才我與他一起飲酒,試著用話套引,他已答應暗中為我們通遞消息,我給了他一封銀子,他感激地說,‘隻要今後有用得著兄弟的地方,隻管說話’。”
王伸漢聽到這裏,心情略微鬆快了一點,他伸出手來示意包祥先不要往下說,自己也用手托腮思量起來。過了一會兒,王伸漢緊縮的雙眉舒展開了,他把包祥叫到身邊,貼著耳朵交待說:“李毓昌之所以有恃無恐,是因為他手頭有查賬清冊,如果能買通李祥,叫他設法把全套賬目清冊盜出來銷毀,李毓昌就失去了舉發我的憑據,即令他再從頭查起,我們也可推托找不到清冊副本,令他無據可查。拖延上一段時間,他的複命期限到了,我們再花上幾個錢,讓他按我們的意思回複總督,諒他也不能不依。隻是這李祥……”,包祥立刻接過來說:“李祥隻認銀子不認主人,小人一定能設法打通他的關節。”“告訴李祥,要早點動手,不要等李毓昌把呈文寫好了再動。”“大人放心,三天之內定有好消息送來。”王伸漢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囑咐道:“此事須要慎密,萬萬不可走漏風聲。”
包祥賄買李祥的事辦得很順利,他偷偷地把李祥約到一家酒店中,一麵套拉攏,一麵提出請李祥幫助盜出賬目清冊的事,李祥痛快地答應了。包祥立即拿出一百兩銀子做定禮,李祥卻說:“盜賬冊是一件難辦的事,我一個人孤掌難鳴,必須要與顧祥、馬連升一起才好做手腳。”包祥明白他的意思,又拿出二百兩銀子讓李祥轉送顧、馬二人。
李祥見包祥出手如此大方,更加感到這件有大有幹頭。包祥一麵敬酒,一麵說:“事情辦成後,我家老爺願出三千兩銀子酬謝你們。李兄精明強幹,看來這三千兩銀子是垂手可得呀!”李祥捧著這白花花的銀子,聽著這順耳的恭維,簡直心花怒放。由於怕被李毓昌看出破綻,他不敢喝得太多,匆匆起身告辭,包祥有點不放心,悄聲問:“你看幾天可以得手?”李祥答道,“不出三天吧。”包祥心中暗喜,直到目送李祥的背影消失在胡同盡頭,才回縣衙複命。
夜色又籠罩了山陽縣驛館,查賑委員居住的上房裏,燭光搖曳,李毓昌正在揮筆疾書舉發王伸漢的揭帖。當一件件活生生的事實從他的筆下展現出來後,他變得十分激動,不覺把措辭寫得嚴厲了一些。但是當他準備建議總督從山陽縣開始往上審查府、省各級官吏時,又有些猶豫了。
他知道,自己麵對的是一個龐大的貪官汙吏群,那些身居要位的貪汙者,每個人又都有一張賴以保護自己的關係網,其中有的與巡撫、藩司相連,有的甚至直通總督乃至京城,要想掀動這一大群人,實在是不可能的。而一但觸及了這些人,自己就要成為他們的眼中釘,遲早要被他們拔掉。與其那樣倒不如明哲保身為好。想到這裏,他手中的筆變得十分沉重,他放下筆信步走出室外,一股清寒的夜風迎麵襲來,使他打了一個冷戰。
上弦月已經墜下,滿天繁星眨著眼睛,似乎是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寧靜的院落裏,悄無人聲,連秋風卷蕩著樹葉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李毓昌緩緩地踱著步,思緒萬千。他很想把李祥叫來談談自己的心裏話。但是,西廂房的燈光早已熄滅,想是幾位隨從都入睡了,他不願再喚醒仆人,隻好自己獨自徘徊。這時他的眼前又映現了災區數萬饑民在水深火熱中掙紮的景象,“數萬生靈瀕臨絕境,王伸漢之流卻視若罔聞,在垂死的災民身上榨取錢財,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毓昌顧不得考慮自己的安危了,他快步走回室內,毫無顧慮地寫出了自己的見解。他主張嚴查一切借水災發私財的貪官汙吏;他主張從黃河水患中發現的弊端開始,整頓整個江蘇省的吏治;他主張堅決追回被層層克扣掉的贓款,立即發放到災民手中。當他寫完最後一句話時,時間已經到了下半夜。院內起風了,把虛掩的屋門吹開,滿地的落葉被卷進屋來。李毓昌這才站起身來,將門重新掩好,一股困意向他襲來,他吹熄了燭火,翻身上床隻一會兒就沉沉睡去了。
正房的燭光剛滅,西廂房的門就輕輕地推開了。早就等得不耐煩的李祥、顧祥、馬連升像幽靈一般,貼著牆壁向正房摸來。對正房的情況他們非常清楚,三間正房一明兩暗,中間的明間是老爺的客廳,西邊一間是寢室,東邊則是存放賬簿、清冊的地方。
白天,李祥已經仔細地翻閱了李毓昌的清冊登記簿,知道凡是有問題的原始簿冊都存放在東間靠後簷牆的一個大櫃中。為了便於偷取,李祥特意關照馬連升假做疏忽,把大櫃的銅鎖虛掛在吊環上,隻要溜進去一摸就可摘掉。他還讓顧祥偷偷地盜取了賬冊室的鑰匙模記,委托包祥配好了開門的鑰匙。
一切準備就緒了,才決定在今天晚上動手偷取賬冊。此刻,這三個人心情都十分緊張,李祥溜到正房前輕輕推了一下門,門扉就打開了,“原來隻是虛掩著”,李祥想了一下,心中一陣歡喜,可見老爺並沒有提防。他回身對隱蔽在陰影裏的顧祥、馬連升做了個手勢,顧、馬二人也湊過來,一個人緊貼李毓昌的房間,傾聽裏麵的動靜,一個人守候在院子中間,觀察外麵打更巡夜人的動靜,李祥則閃身進了正房中間屋,輕手輕腳地向東間摸去。
他準確地摸住了掛在門環上的大鎖,用配好的鑰匙輕輕一捅,鎖被順利地打開了。李祥進了賬冊室,回手又把房門掩上,走到靠牆的大櫃前。他的心“砰、砰”亂跳,一種即將成功的喜悅,使得他雙手有點發抖,以至摸到懸掛著的銅鎖時,竟怎麼也摘不下來。他清楚地知道這個鎖是馬連升親手虛掛上的,不會打不開,於是定了定神,再次摸上去,這次他的心一下了涼了,沉重的銅鎖牢牢地緊鎖著,任憑他怎麼也撬不開了。
他又鎮靜了一下,抹去流到眼角的汗水,用力拽了幾拽,大鎖依然紋絲不動,粗大的鎖梁緊扣住堅硬的櫃門鐵環。李祥明白了,這是老爺怕賬冊有失,夜間親自檢查了大櫃,把虛掛的銅鎖鎖死了。他無可奈何地舒了一口氣,照原路退了出來。當出了正房門時,前院傳來了清晰的報時梆子聲,天色已經四更三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