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知自己是在夢裏,但是卻醒不來,幼綿夢裏的景色,時而是在天上,時而又在人間,百花繚亂,各有銷魂;最後他覺得自己像一縷魂魂,慢慢地沉進了日暮的火燒雲邊,呆立在雲端看著遠處有個自己站在樹下,用刀在桃樹上刻痕。
每一個“正”字都十分齊整,看了不知道多久,夕陽血色,紅光籠罩在粉白的桃花之上,也籠罩在他的身上,花是鮮妍,人是鮮妍。
他見自己慢慢地流下淚來,而那魂魄一樣的自己也流下淚來,淚水流到嘴裏,舌尖上沾了一點。
在這似苦似鹹的滋味裏,他幽幽轉醒,舔了舔唇角,發掘自己原來不是在夢裏,而是真是哭了。
睜開眼便覺天光亮堂,有些難以忍受,一隻手伸過來替他遮了,手上帶著梅花清幽的香氣,袖邊是仙鶴祥雲的圖樣。
幼綿閉上眼,又緩緩地睜開,那隻手收了回去,半晌之後倒了一杯茶。
看了一眼這人,幼綿勉強扶著床柱坐了起來,又回手將玉枕豎起來斜倚在上頭,那人把茶送到他嘴邊,動作裏沒有半分溫柔,杯子撞在唇角上,幼綿哎喲一聲,慢慢地喝了半盞茶。
這才嘶聲問:“我不認得你,你是誰?”他本來以為是三太子在他旁邊的,結果並不是,更不是那個溫柔的侍女曳雲,更不是他在這三太子府上見過的任何一個。
幼綿自上而下細留神看來:隻見這人的發梳得光生齊整,束發的冠白玉做成,簪上刻春發枝椏;額心印半朵桃花,瞳仁像黑色珍珠,泛出一層淺淺的青光;那雙眉修長入鬢,左邊眉尾之下,微揚的眼角之上,有一顆朱砂色的痣;鼻梁高挺,唇色微紅,麵頰柔潤皎潔。
因他在身旁坐著,不知具體身量,但略看也知道比自己更頎長高挑些;而自袖擺裏露出的手,亦是骨肉均勻,肌膚細致……幼綿看他,就想起在人間見過的牡丹,二者皆是一般的絕色。
他身上的氣息卻熟悉得很,隻是這模樣如果瞧過誰能忘懷?幼綿心裏疑惑。
那人把半杯剩下的茶潑在牆角,回頭看他,捏了捏他的臉皮,又用力摸了兩下,最後冷著臉道:“變成人樣才多久,現在還累我伺候你呢!連我都不認得了,白在一個池子裏住了多少年?從今天起多欺負你幾下,看你還記得不記得……哼!”
他說話透露著輕佻與得意,幼綿凝神看了他許久,終於認出他來了。
那一尾追著他躲到三太子蓮葉底下的紅白花龍睛,那額上的印跡,像他從前在水裏搖動透明尾巴上的美麗紅斑,光彩奪目。
幼綿呆呆地看著這麵前美麗驕傲的同類,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紅白花龍睛坐在他床邊,看他一臉渾渾噩噩的模樣,忍不住把手指按在他嘴唇上,掐了一下。
“嗚……”
幼綿吃痛,眼角發酸,卻是靠過去把兩隻手環在紅白花龍睛身上,臉貼著他的腰肢,把眼淚糊在他玉色的腰帶上。
“好衣裳都給你糟蹋啦。”
紅白花龍睛挑著眉,嘴裏刻薄幼綿,卻也沒推開他。
幼綿嗚嗚地哭了兩聲,委屈道:“有什麼關係?你從來都好看的,穿什麼不是一樣?”
紅白花龍睛哼了一聲,聽不出喜怒。
幼綿還要說話,卻聽到哪吒的聲音道:“知堯不要欺負他。”
一時還沒醒起知堯是誰,紅白花龍睛拍開了他的手,慢條斯理地站起來,施了一禮,慢吞吞地道:“三太子好。”
他這樣的態度,若是別人見了豈能不惱?一尾金魚,連仙籍還未登上去,氣焰倒比這天庭一半仙人都囂張。
哪吒卻不在意,這紅白花龍睛他也是熟悉的;自來傲上不淩下的他既明白對方的脾氣,便也無意為難,彼此都覺得輕鬆自在。
看著這兩個人在一塊,他就忍不住回想以前在水池裏,這尾紅白花龍睛總是追著幼綿。
其實他也沒怎麼欺負幼綿,就輕輕地咬兩下尾巴,把幼綿嚇得奪路而逃;後來看見幼綿躲在自己身邊,他就再不靠近過來,也不像是真的害怕,隻擺動漂亮的尾巴,慢悠悠地在不遠處遊著,驚得水麵泛起一圈又一圈的小小漣漪;待半晌之後,便停下來靜靜地不動,好像睡著了一樣。
幼綿這時候就會猶豫再三地遊過去,想在他的尾巴上也回咬一口;但是每次剛一靠近,紅白花龍睛就猛地擺動尾巴,拍在幼綿的腦袋上;幼綿吃了虧,立刻又跑回來,但是隻要紅白花龍睛有意,他沒多久又要上當。
彼時哪吒之魂寄生於蓮花內,心中尚有無盡的纏綿痛楚;但見到此情此景,將這兩尾金魚想象成兩個軟綿綿的小童纏在一塊玩鬧,不由覺得有趣,那蓮葉與新結的花苞能感知他心神,無風亦輕輕顫抖,似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