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亂,豪傑蜂起。方是時,以數州之地,盜名字者,不可勝數。既覆其族,延及於無辜之民,罔有孑遺。而吳越地方千裏,帶甲十萬,鑄山煮海,象犀珠玉之富,甲於天下。然終不失臣節,貢獻相望於道。是以其民至於老死,不識兵革,四時嬉遊,歌鼓之聲相聞,至於今不廢,其有德於斯民甚厚。
皇宋受命,四方僭亂,以次削平。西蜀、江南,負其峻遠,兵至城下,力屈勢窮,然後束手。而河東劉氏,百戰守死,以抗王師。積骸為城,釃血為池,竭天下之力,僅乃克之。獨吳越不待告命,封府庫,籍郡縣,請吏於朝,視去其國,如去傳舍,其有功於朝廷甚大。
昔竇融以河西歸漢,光武詔右扶風修理其父祖墳塋,祠以太牢。今錢氏功德,殆過於融,而未及百年,墳廟不治,行道傷嗟,甚非所以勸獎忠臣,慰答民心之義也!
臣願以龍山廢佛寺曰妙因院者為觀,使錢氏之孫為道士曰自然者居之。凡墳廟之在錢塘者,以付自然。其在臨安者,以付其縣之淨土寺僧曰道微。歲各度其徒一人,使世掌之。籍其地之所入,以時修其祠宇,封殖其草木。有不治者。縣令丞察之,甚者易其人。庶幾永終不墜,以稱朝廷待錢氏之意。臣抃昧死以聞。
製曰:“可。”其妙因院改賜名曰表忠觀。銘曰:
天目之山,苕水出焉。龍飛鳳舞,萃於臨安。篤生異人,絕類離群。奮梃大呼,從者如雲。仰天誓江,月星晦蒙;強弩射潮,江海為東。殺宏誅昌,奄有吳越。金券玉冊,虎符龍節。大城其居,包絡山川。左江右湖,控引島蠻。歲時歸休,以燕父老。曄如神人,玉帶球馬。四十一年,寅畏小心。厥篚相望,大貝南金。
五朝昏亂,罔堪托國;三王相承,以待有德。既獲所歸,弗謀弗谘;先王之誌,我維行之。天胙忠孝,世有爵邑;允文允武,子孫千億。
帝謂守臣,治其祠墳!毋俾樵牧,愧其後昆。龍山之陽,巋焉新宮。匪私於錢,惟以勸忠。非忠無君,非孝無親。凡百有位,視此刻文!
“譯文”
熙寧十年十月戊子,資政殿大學士右諫議大夫知杭州軍州事臣趙扡說,已故吳越國王錢氏墳廟,以及他的父親、祖父的妃子、夫人和子孫的墳墓,在錢塘的有二十六座,在臨安的有十一座,全都荒穢不堪,無人治理。有父老鄉親從這裏經過,為之流淚。嚴格考察的情況如下:已故武肅王錢鏐,開始時曾組織鄉兵,擊敗趕走黃巢,聲名聞於江淮之間。錢鏐又以八都兵討伐劉漢宏,按照董昌的命令,吞並越州,而自己住在杭州。等到董昌建立越國反叛時,錢鏐於是派人誅殺了董昌,吞並了越國,全部占有了浙江東部和西部的土地。錢鏐將王位傳給了他的兒子文穆王錢元瓘,然後又傳給了他的孫子忠顯王錢仁佐,才大破李景兵,攻下了福州。錢仁佐的弟弟忠懿王錢俶,又大舉出兵攻打李景,以迎接周世宗的軍隊。其後終於以國入覲。吳越國之王錢繆三代共有四個稱王,伴隨著五代的開始與結束。
天下大亂,豪傑蜂起。這個時候,以數州之地稱王稱霸,欺世盜名的,不可勝數。這些人的家族已經覆滅,其禍患殃及無辜的老百姓,幾乎沒有什麼人能夠幸存下來。人,形容人數之多。兵革:指戰爭。這幾句的意思是:而吳越之地方圓千裏,擁有甲兵十萬,能夠鑄山製鐵煮海製鹽,象犀珠玉等財寶之多,甲於天下。但是自始至終不失做臣於的本分,向朝廷納貢的隊伍絡繹不絕。因此這地方的老百姓直到老死,都不知道什麼是戰爭,一年四季嬉戲遊玩,歌鼓之聲相聞,直到今天也沒有改變,這是吳越王有德於老百姓甚厚的緣故。
皇帝宋太祖登上皇位之時,四方動亂,皇帝將其一個一個依次平定。西蜀、南唐,依托地勢險要、位處邊遠,但是當皇帝的軍隊來到城下,也力量窮盡,然後束手就擒。而北漢的劉氏,百戰不殆,拚死抵抗皇帝的軍隊。屍骸堆成了城,血流成了河。皇帝竭盡天下的力量,才僅僅打敗他。惟獨吳越不等皇帝告示命令,就封存府庫,登記郡縣戶口,請官吏到他們的宮廷來,將離開國家看得如同離開客舍一般,他們對朝廷的功勞很大。
東漢時竇融獻出河西郡而歸順漢朝,光武下詔讓右扶風修理其父祖墳塋,用太牢進行祭祀。今天錢氏的功德,大概要超過竇融,但還沒有過百年,他的墳和廟已經無人治理,路過之人因此傷感嗟歎。這實在不是勸勉鼓勵忠臣,安慰答謝民心的道理啊。
臣願將龍山名叫妙音院的度舊佛寺改為道觀,使錢氏的孫子做道士,他名叫自然,住在裏麵。凡在錢塘的墳廟都交付給自然。在臨安的墳廟,都交付給臨安縣淨土寺名叫遭微的寺僧。每年各度其徒一人,使世代掌管道觀。讓他們登記土地的收入,按時修理其祠宇,加土培植其草木。有治理不善的,由縣令丞對他進行考察,過於嚴重的就撤掉這個人。這樣就差不多永遠不會毀壞,以稱得上朝廷對待錢氏之意。臣擰冒死報告皇帝。
皇帝命令說:“可。”將妙因院改賜名叫“表忠觀”。銘文說:
天目山,苕溪從這裏流出,如龍飛鳳舞,薈萃於臨安。篤定生出如龍飛鳳舞般異常的錢氏,出類拔萃,高出一般人之上。錢鏐奮舉棍棒大呼,跟從者如雲。他仰天在水邊發誓,月亮和星辰也為他晦蒙昏暗;他命用強弩射錢江潮,江海向東退去。錢鏐殺掉了劉漢宏和董昌,占有了廣闊的吳越之地。朝廷頒發給他金券玉冊,虎符龍節。他擴大了他居住的杭州城,使之包含連接了山川。錢鏐在左江右湖,攻打島上的蠻夷之人。年終時歸來休假,宴請父老。他光彩有如神人,佩帶著玉帶,騎著打球禦馬。錢鏐在位四十一年,敬畏謹慎。盛滿錦繡的竹筐到處可見,有貝錦南金等物豐富的出產。
五朝昏亂之時,不可以將國家社稷托付給他們;錢氏三王相承,等待有德的君主。吳越已經獲得了歸屬,不用再商量谘詢國政了;先王的誌向,由我們來實行。天報忠孝,世代都有爵邑;能文能武,子孫千億不絕。
皇帝對守臣說,治理好錢氏的祠堂和墳墓!不要讓人在此砍柴、放牧,愧對錢氏的後代。龍山的南麵,巍然屹立著新宮。這並非是對錢氏偏心,隻是想勸人忠良。不忠就沒有君主,不孝順就沒有親人,凡是有地位的君子,請觀看這一篇刻文。
“賞析”
這篇《表忠現碑》說明了之所以要懇請皇上在龍山設立“表忠觀”的原因,是為了表彰以錢鏐為代表的錢氏一門的忠心的一篇碑文。
文章前半部分直接引用趙抃的奏議,在碑銘中為獨創之體。它直觀地說明了錢鏐至錢俶三代吳越王的功績。在錢氏治下,吳越之地富庶“甲於天下”,百姓安定康樂。最為可貴的是吳越對朝廷始終“不失臣節”,能夠以完整的土地和戶口上報朝廷,其功績超過東漢的竇融。這樣忠於國家、忠於人民的有道君於應誼受到國家表彰,以便“勸獎忠臣,慰答民心”。而錢氏墳廟卻沒有受到有效的保護,以至父老鄉親為之傷嗟。
趙抃冒死上報皇帝,請求改龍山妙因院為“表忠觀”,-使其後代子孫為道士,並善加保護管理。這在情理之中。言辭懇切。
文章後半部分是銘文,集中敘述和讚揚錢鏐守吳越的功績以及與民同樂的精神風貌,銘文期望其後代繼承錢鏐的遺誌,“允文允武”,世代相傳,也希望看到這“表忠觀碑”時想到這是“勸忠”之碑,是昭示“非忠無君,非孝無親”之碑。
《表忠觀碑》一文被前人稱為雄遠、蒼厚、古勁之作。
九成台銘
“作者簡介”
作者蘇軾(略)
“原文”
韶陽太守狄鹹新作九成台,玉局散吏蘇軾為之銘。曰:
自秦並天下,滅禮樂,《韶》之不作,蓋千三百二十有三年。其器存,其人亡,則《韶》既已隱矣,而況於人器兩亡而不傳?
雖然,《韶》則亡矣,而有不亡者存,蓋常與日月寒暑晦明風雨並行於天地之間。世無南郭子綦,則耳未嚐聞地籟也,而況得聞於天?使耳聞天籟,則凡有形有聲者,皆吾羽旄幹戚管磬匏弦。
嚐試與子登夫韶石之上,舜峰之下。望蒼梧之渺莽,九疑之連綿。覽觀江山之吐吞,草木之俯仰,鳥獸之鳴號,眾竅之呼吸,往來唱和,非有度數而均節自成者,非《韶》之大全乎!
上方立極以安天下,人和而氣應,氣應而樂作,則夫所謂簫韶九成,來鳳鳥而舞百獸者,既已粲然畢陳於前矣。
“譯文”
韶陽太守狄鹹新築九成台,玉局散吏蘇軾為九成台作銘文。說:
自從秦並天下,廢除禮樂,《韶》樂的不興,已經有一千三百二十三年了。其樂器尚存,其人已亡,《韶》就已經隱失了,何況人器兩亡而不傳呢?
雖然《韶》樂是不存在了,但仍有沒有消亡的東西存在著。那就是仍然長久地與日月、寒暑、晦明、風雨並行於天地之間的音樂。如果世上沒有南郭子綦,那麼耳朵就聽不到地籟了,更何況能夠聽到天籟?假如耳朵能聽到天籟,那麼凡是有形有聲的,就全都是我的羽旄幹戚、管磬匏弦了。
曾經試著與狄鹹新登於韶石之上,舜峰之下,遠望蒼梧山的浩渺蒼莽,九嶷山的連綿不斷。觀覽江山吞吐的氣象,草木俯仰的情態,鳥獸的嗚叫呼號,眾竅的呼吸往來唱和,沒有不是有度數而韻節自成的,難道不是《韶》樂的大全嗎?
皇上剛才登基以安天下,人和而氣應,氣應而音樂興起,這是所謂簫韶音樂九闕而成,有鳳來儀而百獸串舞者,已經完全粲然呈現於眼前了。
“賞析”
九成台位於廣東省韶關市曲江縣城北,又名聞韶台,相傳舜南巡時曾在此奏樂。狄鹹新築九成台。蘇軾為此大發感慨而寫作了這篇聲情並茂的銘文。在這篇銘文中,蘇軾的思緒飛揚於遼闊的時空之中,思考了人為滅絕韶樂與韶樂永存於自然之間的矛盾。說明了自然之間的韶樂是永遠滅絕不了的。《韶》樂之不作已有一千三百二十三年了,但是消亡的不過是人籟而已,還有遠勝於人籟的天籟,是“江山之吐吞,草木之俯仰,鳥獸之鳴號,眾竅之呼吸,往來唱和”,這才是音律音節自成的韶樂大成!蘇軾說,如果天下安定,人和則氣應,氣應而樂作,那麼這種音樂就會與自然之間的音樂協調,成為天地間的極品,有如傳說中的九曲簫韶,能引來鳳凰,令百獸起舞。
瀟灑為文,身世滄桑為文,是蘇軾文章的一個重要特色。這一篇《九成台銘》也充分地表現了這一點。
五人墓碑記
“作者簡介”
張溥(1602—1641),字天如,江蘇太倉人。明崇禎四年(1631)進士,官翰林編修。文與同邑張采齊名,時稱“婁東二張”。著有《七錄齋集》、《詩經注疏大全合集》,輯有《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等。他曾組織各地文社成立“複社”,反對閹黨的殘暴統治。文學上主張“複興古學”,文風樸實豪放。
“原文”
五人者,蓋當蓼洲周公之被逮,激於義而死焉者也。至於今,郡之賢士大夫請於當道,即除魏閹廢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於其墓之門,以旌其所為。嗚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為時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貴之子,慷慨得誌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沒不足道者,亦已眾矣;況草野之無聞者歟?獨五人之曒曒,何也?
予猶記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吾社之行為士先者,為之聲義,斂貲財以送其行,哭聲震動天地。緹騎按劍而前,問:“誰為哀者?”眾不能堪,扶而仆之。是時以大中丞撫吳者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吳之民方痛心焉,於是乘其厲聲以嗬,則噪而相逐。中丞匿於溷藩以免。既而以吳民之亂請於朝,按誅五人,曰顏佩韋、楊念如、馬傑、沈揚、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
然五人之當刑也,意氣揚揚,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談笑而死。斷頭置城上,顏色不少變。有賢士大夫發五十金,買五人之脰而函之,卒與屍合。故今之墓中全乎為五人也。
嗟夫!大閹之亂,縉紳而能不易其誌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而五人生於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不顧,亦曷故哉?且矯詔紛出,鉤黨之捕遍於天下,卒以吾郡之發憤一擊,不敢複有株治;大閹亦逡巡畏義,非常之謀難於猝發,待聖人之出而投繯道路,不可謂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觀之,則今之高爵顯位,一旦抵罪,或脫身以逃,不能容於遠近,而又有剪發杜門,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賤行,視五人之死,輕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義暴於朝廷,贈諡美顯,榮於身後;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於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無有不過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領以老於戶牖之下,則盡其天年,人皆得以隸使之,安能屈豪傑之流,扼腕墓道,發其誌士之悲哉?故予與同社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為之記,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於社稷也。
賢士大夫者,同卿因之吳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長姚公也。
“譯文”
這五個人,就是當周蓼洲先生被閹黨逮捕時,為正義所激奮而死於這件事的。到了現在,吳郡的賢士大夫向當政者請示,清理已廢的魏閹生祠的舊址來安葬這五位義士,並且在他們的墓門立碑,以表彰他們的事跡。嗚呼,這也真是隆重啊!
這五人的犧牲,距離現在修墓安葬他們,為時不過十一個月罷了。在這十一個月當中,那班富貴之士和誌得意滿、官運亨通的人,他們患病而死,死去而湮滅了不足稱道的,也太多了,何況鄉間的沒有聲名的人呢?惟獨這五人的死光耀奪目,是什麼緣故呢?
我還記得周先生被逮捕的日子,是在丁卯年三月十五日。我們複社裏那些品德可為讀書人表率的人替他伸張正義,募集錢財送他起行,哭聲震動天地。閹黨爪牙紅衣馬隊按著劍,上前喝問道:“誰在替他哀哭?”大家再也不能忍受,就把他們打倒在地。這時以大中丞官銜作蘇州巡撫的人,是魏閹的私黨,周先生被捕是他主使的;蘇州的老百姓正痛恨他,於是赴他嚴厲地高聲嗬斥的時候,就呼叫著追擊他。這巡撫躲到廁所裏才逃脫了。不久,他以蘇州老百姓暴動的罪名向朝廷請示,追究這件事,處死了五人,他們名叫顏佩韋、楊念如、馬傑、沈揚、周文元,也就是現在一起埋葬在墓中的五個人。
然而,這五個人臨刑的時候,神情昂揚自若,喊叫著巡撫的名字罵他,談笑著死去。砍下的首級被放在城牆上示眾,臉色沒有一點改變。有賢士大夫拿出五十兩銀子,買了五個人的首級用匣子盛好,終於同屍身合在一起。所以現在的墓中,是完完整整的五個人。
唉!在魏閹亂政的時候,官僚們能夠不改變自己的誌節的,在全國這樣廣大的地域,又有幾個呢?而這五個生於民間,平素沒有聽到過詩書的教誨,卻能為大義所激奮,踏上死地而不回頭,這又是什麼緣故呀?況且,當時假傳的聖旨紛紛發出,株連同黨的搜捕遍及天下,終於因為我們蘇州人民的發憤一擊,閹黨就不敢再有牽連治罪的事了,魏閹也遲疑不決,害怕正義,篡位的陰謀難以立刻發動。等到當今皇帝即位,魏閹就在路上上吊死了,這不能說不是這五個人的功勞呀!
由此看來,那麼,今天那些位於顯赫爵位的官僚,他們一旦犯罪要受懲治,有的就脫身逃跑,不能被或遠或近的地方所收留;也有的剪發為僧,閉門不出,或者裝瘋出走,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們這種可恥的人格,卑賤的行為,比起這五個人的死來,輕重的分別到底如何呢?因此,周公蓼洲,他的忠義顯揚於朝廷,贈賜的官爵諡號美好而高貴,死後非常榮耀;而這五個人也得以修建一座大墳,在大堤之上立碑列出他們的姓名,凡四方的有誌之士經過他們的墳墓時沒有不跪拜而且流淚的,這實在是百世難逢的際遇呀!不這樣的話,假使這五個人保全他們的頭顱終老於家中,那麼,雖然享盡他們的自然壽命,但人們都可能把他們當奴仆使喚,怎麼能夠使英雄豪傑們拜倒在他們的墓前,緊握手腕,抒發他們那有誌之士的悲憤呢!所以,我和同社的各位先生,惋惜這座墳墓隻有一塊石碑,就替他們寫了這篇碑記,並借以說明死生的重大意義,普通百姓對國家也有重要作用啊。
(前麵提到的)賢士大夫是太仆卿吳因之、太史文起文公、姚孟長三位。
“賞析”
本文高度評價了明末蘇州五位義士在反抗閹黨的鬥爭中慷慨捐軀的英雄氣概和曆史功績。全文采取夾敘夾議的手法,論證五人之死的重大意義。敘述簡潔明快,議論慷慨激昂。議論中又多采用對比襯托的手法來增強議論的效果。如把五人的死同富貴之子、慷慨得誌之徒的死進行比較,同縉紳的所作所為比較,同高爵顯位抵罪後的醜行比較,正確地闡明了人們應有的生死價值觀,也更加熱烈地頌揚了五人“激於義而死”的獻身精神。由此,作者的褒貶感情和他所闡明的“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於社稷也”的道理也就鮮明地體現於文章之中了。
自為墓誌銘
“作者簡介”
張岱(1597—1679),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別號蝶庵居士,明末浙江紹興人,祖籍四川。他出身累世通顯的仕宦之家,父祖輩身居高官且著述甚豐。張岱自幼受祖父寵愛,博覽群書,精於史學及詩文,但不曾謀取功名。1646年6月,紹興為清軍攻占,張岱為完成《石匱書》,曾避兵於嵊縣西白山中。張岱一生著述弘富,除有明一代史書《石匱書》二百卷外,《陶庵夢憶》、《西湖夢錄》、《琅嬛文集》等遊記、回憶小品尤為人稱道。文學家上評其為明代後期小品文大家。
“原文”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袴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桔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常自評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韋布而上擬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則貴賤紊矣,不可解一;產不及中人,而欲齊驅金穀,世頗多捷徑,而獨株守於陵,如此則貧富舛矣,不可解二;以書生而踐戎馬之場,以將軍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則文武錯矣,不可解三;上陪玉皇大帝不諂,下陪悲田院乞兒而不驕,如此則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則唾麵而肯自幹,強則單騎而能赴敵,如此則寬猛背矣,不可解五;奪利爭名,甘居人後,觀場遊戲,肯讓人先?如此則緩急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蒲則不知勝負,啜茶嚐水則能辨澠淄,如此則智慧雜矣,不可解七。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
故稱之以富貴人可,稱之以貧賤人亦可;稱之以智慧人可,稱之以愚蠢人亦可;稱之以強項人可,稱之以柔弱人亦可;稱之以卞急人可,稱之以懶散人亦可。學書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渴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
初字宗子,人稱石公,即字石公。好著書,其所成者,有《石匱書》、《張氏家譜》、《義列傳》、《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闕》、《四書遇》、《夢憶》、《說鈴》、《昌穀解》、《快園道古》、《傒囊十集》、《西湖夢尋》、《一卷冰雪文》行世。
生於萬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時。魯國相大滌翁之樹子也,母曰陶宜人。幼多痰疾,養於外大母馬太夫人者十年。外太祖雲穀公宦兩廣,藏生牛黃丸,盈數簏,自餘囡地以至十有六歲,食盡之而厥疾始廖。
六歲時,大父雨若翁攜餘至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為錢塘遊客,對大父曰:“聞文孫善屬對,吾麵試之。”指屏上《李白騎鯨圖》曰:“太白騎鯨,采石江邊撈夜月。”餘應曰:“眉公跨鹿,錢塘縣裏打秋風。”眉公大笑,起帳曰:“那得靈雋若此!吾小友也。”欲進餘以千秋之業,豈料餘之一事無成也哉!
甲申以後,悠悠忽忽,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白發婆娑,猶視息人世。恐一旦溘先朝露,與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無功,陶靖節,徐文長,皆自作墓銘,餘亦效顰為之。甫構思,覺人與文俱不佳,輟筆者再,雖然,第言吾之癖錯,則亦可傳也已。曾營生塘於項王裏之雞頭山,友人李研齋題其塘曰:“嗚呼有明著述鴻儒陶庵張長公之塘。”伯鸞高士,塚近要離。餘故有取於項裏也。明年,年躋七十,死與葬,其日月尚不可知也,故不書。
銘曰:“窮石崇,鬥金穀,盲卞和,獻荊王,老廉頗,戰涿鹿,贗龍門,開史局,饞東坡,餓孤竹,五羖大夫,焉肯自鬻?空學陶潛,枉希梅福,必也尋三外野人,方曉我之衷曲。”
“譯文”
四川人張岱,陶庵是其號。少年時是一個紈袴子弟,非常喜愛繁榮熱鬧,喜歡精美的房舍、喜歡美麗的女婢、喜歡孌童、喜歡光鮮的衣服、喜歡美味的食物、喜歡駿馬、喜歡華麗的燈飾、喜歡燃放煙花、喜歡梨園戲曲、喜歡吹吹打打、喜歡古董、喜歡花鳥,而且還是一個癡迷於喝茶吃橘的人、一個沉溺於書籍詩文的人,忙忙碌碌了半輩子,這一切卻都成了一場夢幻。
到了五十歲,國破家亡,於是逃到了山裏居住,所遺留下來的,隻有殘破的床,破碎的桌幾,折斷的鼎,不能彈奏的琴,以及殘缺不全的幾卷書,破了角的硯台而已。穿的隻有麻布衣服,吃的隻有蔬菜,經常無米下鍋。回首二十年前,真像隔了一個世代一樣啊。
我常常自己評價自己,有七處讓人不可理解的地方:以前以普通百姓的身份而類似公侯一般尊貴,今天以世家的身份卻如同乞丐一樣下賤,這樣貴與賤就錯亂了,這是不可理解的地方之一。我的財產比不上中等階層的人,而卻想和富貴之人並駕齊驅,建築金穀那樣豪華的園林,世上有很多可走的捷徑,但是我卻獨自死守在山林中,這樣貧窮和寶貴就顛倒了,這是不可理解的地方之二。我曾以書生的身份踏入戰場,以將軍的身份在儲藏文章的府庫中翻閱,這樣就文武錯位,這是不可理解的地方之三。我上陪玉皇大帝而不曲意逢迎他,下陪救養院的乞丐而不傲慢,這樣則尊貴與卑賤就混亂了,這是不可理解的地方之四。軟弱的時候,別人往自己的臉上吐唾沫也願意自己擦幹,剛強的時候,即使單槍匹馬也敢去與敵人戰鬥,這樣則寬厚與威猛相背離了,這是不可理解的地方之五。爭奪利益和名譽,我甘心在別人的後麵,而觀場遊戲,卻豈肯讓人搶先?如此則事情的舒緩與緊急就不合情理了,這是不可理解的地方之六。下棋賭博,我不知道勝負,但品茶喝水卻能分辨出是澠水還是淄水,這樣就是智慧紊亂了,這是不可理解的地方之七。有了這七處不可理解的地方,我自己都無法了解自己,又怎麼能指望別人了解我呢?
所以稱我為富貴人也可以,稱我為貧賤人也可以;稱我為有智慧的人也可以,稱我為愚蠢的人也可以;稱我為剛強的人也可以,稱我為柔弱的人也可以;稱我為急躁的人也可以,稱我為懶散的人也可以。我學習書法不成功,學習節操與義行也不成功,學習寫文章也不成功,學仙道、學佛理、學農事、學種菜都不成功。任憑世上的人稱呼我是敗家子,是廢物,是頑劣的人,是愚鈍的秀才,是愛睡覺的懶漢,是死不開化的老鬼,也就算了!
開始,字為宗子;人們稱我為石公,於是又字石公。喜好寫書,所完成的書籍有《石匱書》、《張氏家譜》、《義烈傳》、《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闕》、《四書遇》、《夢憶》、《說鈴》、《昌穀解》、《快園道古》、《傒囊十集》、《西湖夢尋》、《一卷冰雪文》通行於世。
我出生於萬曆丁酉年八月二十五日卯時,是魯國相大滌翁的已立為世子的嫡長子,母親被稱為陶宜人。我年幼時經常犯痰疾,在外祖母馬大夫人身邊生活了十年。外太祖雲穀公在兩廣做官,收藏生牛黃丸,有滿滿的幾大簏,我從小孩兒一直到十六歲,把這些生牛黃丸都吃完了,這病才治好了。
六歲時,祖父雨若翁帶我來到武林,遇到眉公先生,他騎著一頭角鹿,在錢塘江遊玩。他對我的祖父說:“聽說你的孫子善於詩文對仗,我當麵考考他。”他指著屏風上的《李白騎鯨圖》說:“太白騎鯨,采石江邊撈夜月。”我對道:“眉公跨鹿,錢塘縣裏打秋風。”眉公哈哈大笑,從酒桌邊站起來說:“怎麼能聰明俊秀到了這種地步!你是我的小朋友啊。”想推薦我,讓我去完成千秋大業一般的功績,哪裏料到我一事無成呢!
甲申年以後,我悠悠乎乎,既不能夠自殺,也不能夠維持自己的生活,白發婆娑,還偷生苟活在人世上。恐怕自己一旦早早死去,就會與草木一起腐爛掉。由於想到古人如王無功、陶靖節、徐文長,都為自己寫了墓誌銘,於是我也效仿他們為自己寫了墓誌銘。剛開始構思的時候,覺得要寫的人和文章都不好,一再停筆不寫,不過即使這樣,如果一一將我的怪癖和錯誤說出來,那也可以傳於後世啊。我曾經在項王裏的雞頭山上為自己建造了墳墓,友人李研齋為墳墓題詞說:“嗚呼,明朝著述鴻儒陶庵張長公的墳墓。”如伯鸞那樣的高士,墳墓要建在靠近義士要離的墓地。這是我所以選擇埋葬在項羽故裏的原因啊。明年,我就要滿七十歲了,死去和下葬的事情,就是日月也不能夠預知啊,所以不寫了。
銘文說:“窮困的石崇,曾為鬥富建築金穀園;瞎了的卞和,將含有美玉的玉石獻給荊王;老了的廉頗,在涿鹿大戰;我這假史官,在這開史局;饞嘴的蘇東坡,還有餓死也不食周粟的孤竹君的兩個兒子,五羖大夫,這些人怎麼會願意出賣自己呢?”“我空白向陶淵明學習,枉自希望能像梅福那樣,但必定也要尋找到處於天地人之外的隱逸人士,才能理解我的心意。”
“賞析”
張岱是晚明著名的散文家和史學家,也是一位風流倜儻、瀟灑曠達的奇人。他的生平可以甲申為界。甲申以前,他出身於累世顯宦之家,為紈袴子弟,愛好廣泛奢華。然而甲申以後,這一切“皆成夢幻”。他避跡山居,生活破敗,以至於布衣蔬食也常難以為繼,如他所說,“真如隔世”。
在封建社會中,自撰墓誌銘,一直被認為是玩世不恭的行為。故隻有極有限的人為之。張岱在明亡以後,在滿清王朝的統治下,還做了四十年的逸民。他懷著深沉的人生感慨,在六十九歲時寫出了這篇《自為墓誌銘》。這既是對自己在文學和史學方麵的總結和成就的肯定,也是希望後世的人能夠正確地了解他的一生,特別是其中寫到他自評“不可解”者七,實際上也是希望世人和後人真正理解他的為人。
事實上也是如此。正是他的愛好、交遊廣泛,正是他身曆國破家亡的深刻變故,他才能寫出那麼多精美的散文作品和曆史著作,他才能具有深刻的曆史滄桑感,才具有開闊的眼界和曠達的胸懷。他在晚年“曾營生塘於項王裏之雞頭山”。他也曾作《項王祠》詩二首,其中說:“天意存三戶,兵書敵萬人”,可見仍是不忘匡複明朝之誌;同時他在思想行為和學識上仰慕廉頗、蘇軾、百裏奚和一些隱逸之士,以表明自己的心跡,也反映出他的努力的方向和誌向。張岱這樣寫,可以幫助我們充分了解到他不屈服於時乖命蹇、不甘心無所作為的心態,也可以幫助我們從一個側麵看到如張岱這樣的晚明文人的精神狀態,因此這篇墓誌銘具有較高的史學價值。
本文在寫作上字斟句酌;內容上以甲申劃界,層次清晰,對比鮮明,脈絡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