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已經深了,我聽見了也看見了:一陣緊似一陣的風,寒風中抖顫的枝條。
黑瓷壇蹲在牆角,我過去拍拍它的肩膀,它沉悶地應了一聲。再拍,壇口封泥落了一地,一個不規則的序列在我腳下漸次呈現——這模糊的影像,喚起了對河圖或洛書的回憶。每年這時候,我都在演示古老的神話。若幹年之後,我的一舉一動也將成為古老的傳說。
壇蓋甫開,一柱陽光挾著淩厲的勁道從壇口直刺進去,徑自戳在鹹魚身上。滿壇子鹹魚遭到電擊,繞著壇壁飛速旋轉。那些早已失去生命的身體瞬間複活。我暗自打了個冷戰。這個怪異的下午驀地讓我想起了另一個下午:
潮退下去了,海水沒踝的灘上,我撐開旋子網,把困在裏麵的魚一條條揪出來,帶走。那是一條黃花魚,它的肥碩吸引了我,定睛細瞧,它鼓鼓的白眼珠正在瞪我。我的膀臂一麻,魚掙脫了,在淺水裏紆徐而去。
此刻,鹽鹵水的鹹腥氣在院壩裏散開,一隻麻雀飛過石榴樹,飛進了深不見底的太陽裏。我略低頭,屋簷下有一排密密匝匝的釘子,那是一片肥美的田,上麵的魚麥子一樣一茬接一茬。那年,母親遞給我一匝齊整的尼龍線,又指了指黑瓷壇。我一邊搖頭一邊往後退。她歎了口氣:這是過冬的口糧,你不學著做怎麼行?母親的話向來不容商量。
為了口糧,我隻能硬著頭皮去做。尼龍線在魚尾繞幾道,留出的線頭挽個套,竹竿一挑,送到釘子上。繩套和釘子,真是天生的一對,在我的主持下,它們完婚了。
一排幹魚掛在屋簷下,整個漁村都在這裏沉默。現在,它們已經被訓成了聽話的孩子。母親說,這樣就不能腐爛了,腐爛就不好了。魚,你可聽見了麼?不讓你腐爛你就一定不能腐爛,母親的話向來不容商量。
抬頭望著屋簷下,許多時光就這樣過去了。我開始想念那尾逃走的黃花魚,此刻,它正躲在一塊青色礁石背後,一臉的壞笑。
晚飯時桌上有了幹魚,我禁不住抬頭朝外望了望。好吧,我舉起筷子,你的一生終於有了歸宿,就讓我來結束你一生的飄零。
吃罷幹魚,我踏出了蕪雜的庭院,過去的日子困在裏麵——幹魚一樣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