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夫妻不是“一見鍾情”,那個成語純粹是扯淡。我為誰鍾情?誰為我鍾情?來自模樣還是來自性格。從電影上,我看到了劉巧兒、李雙雙,還看到了江水英,她們這樣的人如果當媳婦最合適了。恐怕癡人說夢,永遠達不到。我浮想聯翩,研究了三年也沒有結論。
回憶過去,總結經驗,沒有萬全之策。我看過連環畫,有一本《三十六計》。其中的“拋磚引玉”也好,“以逸待勞”也好,甚至是“渾水摸魚”、“打草驚蛇”、“順手牽羊”、“指桑罵槐”,都不能落實。人生在世,或高或低不一樣,論高,最好達到高明、高大、高潮、高興……反過來,低三下四、低聲下氣、低頭認罪都讓人瞧不起。
從婚姻上說,舊社會可以是三妻四妾,新中國是一夫一妻製。我有了秀麗,就算組成了家庭。
上級說,農業是第一線,社員們的職責是種地幹活。我說,農業是最後線,社員們的幹活是吃飯。
幹活歇息的時候叫“吃煙兒”,坐在地頭抽煙嘮嗑。賈貴福說:“不受凍挨餓,能有口飯吃就行了。”孫老茂說:“有吃有穿,用不著低頭貓腰受批鬥就算平安。”生產隊長賈子龍提高了層次,說:“標準太低了,到了共產主義,才有了電燈電話,樓上樓下。”
孫老茂所說的“能有口飯吃”,含義是起碼的標準,生存的根本;賈子龍所說的“電燈電話,樓上樓下”,含義是家裏按上了電燈,使用了電話,房子不是茅草房,而是有了上樓和下樓。
我有我的追求,說:“到了共產主義,家家還能有‘三轉一響’呢。”
誰都明白,所謂“三轉一響”,也叫“四大件”,指的是手表、自行車、縫紉機和收音機。手表的秒針轉,自行車的軲轆轉,縫紉機的扳輪轉,收音機能發音即算響。
賈貴福說:“差不離。那就是從社會主義進入共產主義了。”
孫老茂苦笑著說:“我不是三轉一響,而是一轉一響。”
“咋是一轉一響?”賈子龍問。
孫老茂說:“耪地到地頭,再耪一條壟,就要一轉身。這時候放了一個屁,就是一響了。”
大夥兒笑了,讀報紙不愛聽,瞎扯才有趣味。
回到家裏,就是吃飯睡覺。我和秀麗的關係,增加了秀麗的負擔。瞞不過人的眼睛,她的肚子像一口鍋,毫無疑問,是懷孕了。
夜裏,天氣燥熱,秀麗赤身裸體,我的衝動被壓製,光能看不能幹。不必說明白,應該注意檢點。
我卷了一根煙,節約火柴,既抽煙,又點燈。油燈亮著,費燈油。燈煙冒著,鑽進鼻子眼兒裏,鼻涕也被熏黑了。隨後,“卟”地一口氣,把油燈吹滅了。
秀麗問:“今兒個幹的是啥活計?”
我有怨氣:“拔麥子,累得夠嗆。”
“唉,你如果有文化,就能當民辦教師,就不用整天拿鋤扛鎬,光幹活兒了。”
我有我的追求,抱怨秀麗說:“你的肚子凸了,如果生了兒子,就學而優則仕了。”
秀麗搖頭說:“遠著呢。”
我說:“我們是夫妻,生男育女,要配合一致。”
秀麗說:“咋一致?草雞下蛋,公雞打鳴,我知道農民種莊稼,工人開機器,解放軍搞訓練,有了鐵飯碗才好。”
我說:“飯碗是瓷的,一摔就碎了。鐵飯碗摔不碎,敢情好,誰做得到呢。我不過是駕車拉套。”
秀麗說:“你是老黃牛?”
“魯迅說,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我當了老黃牛,才有了光明前途呢。”
“牛有犄角,可以橫衝直闖,說不定用犄角把牆頂倒了呢。真把牆頂倒了,怎麼辦?”
“讓它多吃料,發情配上種,還能生個牛犢子。”我說。
夫妻之間閑談嘮嗑,不過是消磨時間。她有她的觀念,我有我的觀念,誰是誰非,無關大局,生活的體驗想什麼說什麼,不涉及國家政策和人情世故,隻說些風言風語,公開或隱蔽都是無所謂。
俗話說酸男辣女,意思是懷孕的女人喜歡吃酸是男孩兒,懷孕的女人喜歡吃辣是女孩兒。秀麗愛吃酸梨,不愛吃辣椒,我感到十分高興,能生個大小子,不生小閨女,就是傳宗接代有接班人了。
秀麗睡不著,找了一個話題,問我:“永文,你從小鬧過病吧?”
我很詫異,怎麼問這句話?就說:“問這幹啥?我頭疼腦熱,你也感冒過。”
秀麗笑了:“不是傷風感冒,我聽貴福家說,你不一樣。”
“我怎麼不一樣?”
“她說,你們哥兒仨,你是老二,大伯子和小叔子的個頭都長得高,你卻長得矬。”
我辯解:“有高有矮,太高了費衣料,進門還碰門楣呢。”
秀麗有自己的想法,又問:“你和公公、大哥與兄弟不一樣,為什麼個頭不高?”
女人周到心細,一點一滴都觀察到了,我怎麼能解釋呢?確實,父親、大哥和兄弟超過了一米七,我的個頭是一米六三,確實矮了些。這是為什麼?
大概是生理的問題,用不著研究。既不是感冒發燒的原因,也不是骨骼損壞的效果,我隨意找了一個借口,說:“你懂什麼?這是營養不足,三年困難時期,我正是長個頭的年齡,吃了瓜菜代,還用麥秸、穀殼、花生皮、玉米骨頭製作了澱粉。”
秀麗相信了,補充說:“對呀!我還吃過草籽呢。”
父親的去世,是得了腦溢血,在地裏參加勞動刨花生,身子一倒,就去世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現在母親也病倒了,我搬到了母親所住的屋子,早晚伺候。
母親吃不下飯,赤腳醫生小淑診斷是喉嚨上長了個瘤子,建議到外地大醫院診斷。我和大哥、弟弟抬著擔架把母親送到了縣醫院。她被診斷為喉癌,屬於不治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