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赤膽熔爐(1)(3 / 3)

我陪床的時候,母親說:“根柱,我活不長了,有一件事告訴你。”

“媽,你說,啥事?”

“你爸、你哥、你弟弟是高個兒,是長臉兒,你的個頭為啥矬呢?為啥是圓臉兒呢?”

我說:“五個手指頭不一般齊啊!秀麗也說我得過什麼病,我覺得是困難時期營養不足。”

母親閉上眼,流下淚來。

我招呼:“媽,媽,你醒醒,你醒醒。”

母親睜開眼,說了一番話,其中的緣故揭秘了。

她說:“唉,我要到望鄉台,眼看歸天了。有的話不能帶到陰間,還要留在陽間,讓你明白明白。”

我問:“有什麼話?”

“我不糊塗,歲數老了,一輩子也不能瞎說八道。那年,是猴年,分不清是民國三十幾年還是公元四十幾年,那是抗日戰爭的年代。七月七,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日本鬼子討伐進村了,雞飛狗跳,一個鬼子兵拿著槍進了門,烏哩哇啦地說東洋話,竟把我推到炕上,糟蹋了一會兒。”

啊?是母親被奸汙了。這還了得!我攥緊拳頭,咬牙切齒咆哮:“日本鬼子!我操你八輩祖宗!”

“別靠罵罵咧咧,我有委屈不能說。”

“怎麼不能說?我有深仇大恨,歌裏也唱過,‘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殺!’”

“唉,不是我,是想到了你。”

“想到了我?”

“是啊,那天你爸爸不在家,正好去闖關東,用鋤板兒去換棉花,為了吃穿過日子,過了兩個月才回來。”母親歎了口氣,“實話說,你不是你爸爸的種子,是東洋鬼子的種子。”

我大吃一驚,問了一句:“真的?”

母親說:“你不用張大嘴,瞪眼睛,假不了。兩個月後,我沒有例假,知道懷孕了。你爸爸回來的時候,並不知道我懷孕了,我沒有說。他心粗,稀裏糊塗。”

“以後呢?”

“第二年,你出生了,也就是農曆乙酉年,是雞年,你屬雞。秋收時節,鬼子投降完蛋了,你剛剛出生四個月。”

這似乎是天方夜譚,母親說的不是胡話吧?我說:“我的生日是1945年,那天是端午節啊!”

母親點頭,又說:“是啊!五月初五,錯不了。”

我問:“怎麼會有這種事?”

“兵荒馬亂,惹不起啊!”

我又問:“那人是啥模樣?”

母親說:“說不清楚,個頭跟你差不多,那個鬼子左眼下還有一顆大痦子。”

我問:“你怎麼不告訴我爸爸?”

“唉,我沒有直言直語,隻好把委屈藏在心裏,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啊!”

“為什麼呢?”

“不好說呀,假如說了,自己肮髒了,洗也洗不幹淨。還有你,是野種,也許你爸爸會把你掐死、摔死,眼不見,心不煩。”

如雷轟頂,母親的話不是教育我,而是坑害我了。有了爺爺的身份,才斷送了我的前程。有了日本鬼子,才有了我,竟然有血緣的牽連。一旦水落石出,我苟延殘喘也難,辱罵和侮辱必然迎麵而來。

我對秀麗說不說?隱瞞不隱瞞?

不能告訴秀麗,隻好隱瞞。告訴了有害無益,會在她心裏形成陰影。我似乎成了披著羊皮的狼,是野種啊!

況且,兩口子之間,我覺得沒有共同語言。有的共同語言,不過是隨聲附和而已,不僅湊合,準確地該叫湊湊合合。用比喻的話,我是矛,楊秀麗是盾。為什麼這樣說,是因為我讀過《矛盾論》,唯物辯證法的最根本的法則是事物的矛盾,即對立統一。我和妻子是對立統一,有男有女,才能夠生出一個孩子,兩個男人結合或兩個女人結合,絕對生不出一個孩子來。

人,不能白活一場,生存的價值在於對人類有貢獻。我在世界上出生了,是日本鬼子投降的時節,怎麼為人類作出貢獻?我的乳名叫“根柱”,意思很明顯,有根也有柱。根是植物生在土裏的部分,上學時學過根據、紮根、葉落歸根,數學中也有“平方根”。柱是房屋的支撐。誰在家裏發揮作用,還可以叫“頂梁柱”。

我是野種,血緣要隱瞞終生。從另一個角度說,命運與豬差不多。我雖然不是豬,卻能養豬管理豬。讓豬活它就能活,讓豬死它就必須死。豬先生不明智,明天讓屠夫宰了它,它仍然稀裏糊塗,躺著呼呼睡大覺,睡醒了搖著尾巴等待屠刀。我比豬強多了,雖然當不上官,逢年過節改善生活離不開豬。它不吃我,我吃它。它的肝尖要炒,腰花能溜,排骨要燉,豬爪還能啃呢……

2.天涯海角

雖然我是日寇的私生子,不能開誠布公,隻好藏在了心底。假如真的公開了,將成為影響到命運的生存障礙。說壓力也不是壓力,隻能是極力掩蓋。

我不言不語了。另外,人生的經曆可以扭轉,生活環境也可以改造,千頭萬緒,錯綜複雜。比如說,我的祖父不是一麵,而是兩麵,曾經有過“兩麵保長”的說法,一正一反,仍然不能回避。盡管一句兩句也說不清,自己隻好避免糾結,任憑社會評價。

我居住的村子,窮鄉僻壤,種地為生,熟悉曆史的話,應該從淵源上加以考證。

據說,明朝永樂二年,吳光鴻和賈作斌是表兄弟,從山西移民於此,五六百年來,兩大姓氏傳宗接代,繁殖了一千多人。據說,吳家有權有勢了,曾稱“吳家寨”,賈家有權有勢了,曾稱“賈家寨”。到了清朝雍正年間,本村的賈尊元進京趕考,中了榜眼,升遷至永平知府,頗有威望。他平息了吳、賈宗族的競爭糾紛,提出村名叫“搓繩寨”,意思是兩大姓氏搓成一條繩,齊心合力。我覺得,這個村名比那些狗莊、狼坨、野豬屯的稱謂強得多,有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