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中畢業後,當社員了,稱謂曆來叫農民。種地不是小事,農民在新中國地位提高了,“文化大革命”中廣泛人心的口號是“抓革命,促生產”。
我咋革命,無能為力。從事生產,卻有名堂。我的地址是平原省海陽市獨莫縣灣子公社搓繩寨大隊。縣革委會組織了育種隊,培育雜交高粱。
育種者,培育雜交高粱種子也。雜交高粱屬高產作物,種子有限,需要大麵積推廣,聰明人便想出了這個主意,利用海南島的氣候條件,冬季繁衍一茬,以供來年春天播種。雜交高粱分為父本、母本,利用雜交優勢,育出良種,猶如驢馬相交而生騾子一般。
我知道,文人巨匠郭沫若曾寫過“沁園春”一首,題為《詠雜交高粱》,全文寫道:“堿地之花,遠超綱要,不等尋常!有人培閹種,雄需不育,天然母係,雌蕊孤芳。使之雜交,因而繁衍,畝產能增四倍強。收成早,更抗蟲耐脊,澇旱兩忘。相期備戰備荒,首先是精神要武裝。把‘兩論’深研,‘三篇’朗誦,同住同商。廿又六天,花期差距,控製提前自有方。循此道,向自由王國,永遠飛翔。”
哈哈,育種飛翔不飛翔,信口開河呢。在什麼地方育種呢?不在本縣,不在本省,而是到海南島。
縣裏布置,給了灣子公社兩個名額指標,我們搓繩寨大隊獲得了一個名額。獨莫縣在平原省,與海南島距離太遙遠了。孔老二曾經說過,“父母在,不遠遊”,背井離鄉,跑這麼遠的“天涯海角”種地,輪到百姓頭上,誰也不願意去。
大隊領導班子協商研究,難以確定。因為此事離家到遠地種高粱,誰也不願意前往。
吳天明下台了,三楞子上台了。職務的稱謂也變了,吳天明原來叫大隊黨支部書記,三楞子如今叫大隊革委會主任。
村裏召開了群眾大會,對於育種的任務,三楞子作了動員,采取了抓鬮的辦法。抓鬮,俗稱也叫抽勾。他說:“我們的任務艱巨,要響應上級領導的號召,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上級給了我們大隊育種的一個名額,到海南島去種高粱,培養雜交優種。像參軍入伍一樣,標準是18歲到25歲,必須不是地富出身,而是貧下中農出身。既然人們打怵,不願意出門在外。大隊班子決定,采取抽勾的辦法來解決。
“抽勾是古來的傳統,兄弟們分家,每人從預先做好記號的紙卷或紙團中摸取一個,以決定誰該得什麼。采用這種辦法,聽天由命,杜絕作假。
“這好像上刀山,下火海,或者是赴湯蹈火。
“村內範圍中有126個小夥子,主持籌劃人做了126個紙團。紙團上寫了125個‘無’,隻有一個是‘有’。閉著眼從一百多個紙團中摸取一個,隻要是‘有’,不去也不行。全憑看看誰的手香,看看誰的手臭。”
思前想後,我覺得這是萬裏長征呀!毛主席的詩詞中有“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農民到海南島去育種,算做是“農民不怕跑向南,跋山涉水不清閑”。不遠萬裏,舍家丟小,可謂是在廣闊天地裏大有作為的體驗。
還有更直接的緣故,因為妻子秀麗懷孕,夜裏不能沾身了。夫妻躺在一個炕上,結婚僅僅半年,好比看在碗裏,不動筷子,這是難熬的時節。離開了是上策。
秀麗也有她的理由,說:“你壓在我身上,萬一把孩子擠出來,我就流產了。”
況且我還是野種,與鄉親們相處,言多語失,暴露麵子被撕破臉,尾巴藏不住,不如走南闖北,躲躲風頭。
我站起身來大聲說:“用不著抓鬮兒,我自願!”
人們的眼光掃過來,竟然主動上鉤,引起了議論紛紛。鄉親們的驚訝,似乎我吳永文吃錯了藥。
大隊革委會主任三楞子大喜過望,問:“真的麼?”
“說話算數,我當然願意。”我說。
三楞子知道鄉親們的情緒,需要鼓動。他舉起手,情不自禁呼起了口號:
“向吳永文學習!”
鄉親們都舉了拳頭,有的聲音大,有的聲音小,有的不出聲。
會散了,我問三楞子:“育種什麼時候走?”
三楞子說:“你準備一下,後天就動身了。”
我說:“不成問題。”
回到家裏,事先我並未與秀麗商量,拐了一個彎,賣了關子:“今天大隊開會,有了大勾當,不是小事。”
“啥勾當啊?”秀麗問。
我為了打圓場,躲避責任,故意搖了搖頭:“唉,沒有辦法,大隊安排,讓我去到海南島育種。”
“海南島?”
“我學過地理,海南島是天涯海角,路途很遠,要坐汽車、坐火車,據說還要坐輪船。”
“怎麼跑這麼遠啊?”
“利用海南島的氣候條件,才能培育雜交高粱。”
秀麗聽到這個消息,當然不愉快,說:“你走了,我怎麼辦?”
我說:“這是放長線,釣大魚。”
“大魚?”
“窮人參加了革命,打江山,當了主人。想立下新功,離家幾十年,就有了成果。”
“成果在哪兒?”
“當不成元帥,也當不成大將、中將和少將,起碼我是小將。”
“前幾年造反派才是小將呢。你呀,說到醬,是一缸豆瓣醬。”秀麗把“將”說成了“醬”,也是習慣。
我順著竿子爬,說:“俗話早說過,三月要搭炕,四月要做醬,誰都知道那是解決吃飯的佐料。光知道吃喝拉撒睡,我不出門在外,就沒有出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