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九叔表態呀!你有文化,別默默無聞,寡言少語。”
吳天佑笑了笑,說:“嘿,我應該洗耳恭聽,盡量少發言。”
我稱吳天佑私自叫“九叔”,眾人麵前用“你”代稱,因為他與我的父親是一爺之孫。他平時少說話,這時閉著眼睛搖蒲扇。這並非偶然,因為心態有緣故。十幾年前,他從中學教導主任的位子上被擼了下來,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屬於“敵人”的行列。
賈子虎說:“月亮不是太陽,隨便對月亮的看法表個態,不管褒貶,都犯不了錯誤,盡量瞎聊。”
孫老茂也說:“你擔心啥?難道怕鞋底兒碾了螞蟻?”
賈貴福說:“鞋底兒碾不死螞蟻,用手一撚,螞蟻才死了。”
吳天佑開口,說:“我不是詹天佑,是吳天佑。”
賈貴福問:“誰是詹天佑?”
吳天佑指了指我:“永文應該知道,你給解釋解釋。”
我學過《詹天佑》的課文,就說:“詹天佑是我國傑出的愛國工程師。
從北京到張家口這條鐵路,最早是在他的主持下修築成功的。全國都轟動了,大家說這一回咱們可爭了一口氣。”
吳天佑把目標從自身轉移到詹天佑,也是一種策略。
水平就是水平,發揮了引導作用。賈子虎說:“你們說吳天佑九叔連上了詹天佑,身邊還有實例。我的兄弟叫賈子龍,連環畫上的三國中的趙雲,叫趙子龍,那是騎馬懷揣孩子阿鬥的人。”
除了姓氏,稱呼同樣的名字並不少見。是啊,聽說中國有十億民眾,《新華字典》上常用的隻有幾千個字,難以避免同姓同名,從這裏找不出奧秘源泉。
賈貴福對我說:“你當爸爸了,孩子快滿月了吧?”
我說:“秀麗生了個丫頭,我心裏不痛快。”
賈子虎笑了,說:“怎麼不一樣?況且如今是新社會了,男女平等,不要歧視婦女,上級說了,男女都一樣。”
聊天不是隨聲附和,孫老茂提出新見解:“其實,男女平等,在政治上一樣,可是,在生理上卻不一樣,有的有把兒,有的沒有把兒。”
所謂“把兒”,誰都知道是雞雞。賈貴福繼續深入,又說了不能回避的現象:“從小看大,有了把兒能長毛兒,沒有把兒也能長毛兒。”下麵的三句話,更是閑言碎語。
“男人長胡子,女人怎麼不長胡子呢?”
“一分為二,是辯證法。女人有乳房,男子漢還沒有乳房呢。”
“這是天生的,不能改變。好像是菩薩觀世音,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們對他(她)還磕頭呢。”
各抒己見,想啥說啥,這是瞎聊,不是口號。不過,離不開吃喝拉睡,甚至雞毛蒜皮也都是話題。
吳天佑站起身來,想離開。我理解,他是文化人,不愛聽這種不文明的淺薄愚昧語言。孫老茂說:“天佑表叔,你別走,大夥兒想聽你來講典故。”
賈貴福也說:“開門辦學,我也要學點文化,大老粗太粗摟不過來。都知道薑是老的辣,你有好漢當年勇,風大不怕閃舌頭。”
人情講麵子,吳天佑又坐下了。說:“男女都一樣,都一樣。”
我說:“九叔你講講花木蘭。”
吳天佑說:“花木蘭替父從軍,我能背幾句課文的《木蘭辭》,唧唧複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歎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
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
孫老茂說:“養蠶做繭才抽絲呢,女人織布不是手藝。”
唉,孫老茂說這種話,錯了。不過是同音歧義,把“思”理解為“絲”,把“憶”理解為“藝”。
吳天佑笑著說,我不解釋了,從新中國看,解放以後,為工農兵服務,需要聯係群眾,通俗易懂,我看了豫劇《花木蘭》,常香玉唱過“白天去種地,夜晚來紡棉,不分晝夜辛勤把活幹。將士們才能有這吃和穿,許多女英雄,也把功勞建,為國殺敵,是代代出英賢。這女子們,哪一點兒不如兒男?”
所以,才有了巾幗英雄。
賈子虎順應道:“不光有花木蘭,還有一個穆桂英,大破天門陣,十二個寡婦征西,武藝超群、機智勇敢,不服不行。”老茂說:“這已經老掉牙了,連我爺爺都知道。現在的樣板戲,有《紅色娘子軍》,裏麵唱過:‘古有花木蘭替父去從軍,今有娘子軍扛槍為人民。’這樣說,才是緊跟形勢,符合時代。”
重男輕女是我的觀念,兔子不能拉車駕轅。我說:“我看過《花木蘭》
和《紅色娘子軍》,花木蘭是學了男人,替父從軍,不是替母生孩子。《花木蘭》裏的領導叫賀元帥。娘子軍是一群女人,畢竟有人能說算,那是誰?
《紅色娘子軍》的領導叫洪常青,都不是大姐,卻是大哥。”
人們讚成我的觀點,孫老茂卻搖頭:“樣板戲中還有《杜鵑山》呢,柯湘是第一人物,恰恰是女的。實際上倒是改造教育了雷剛,說起來小子粗魯,閨女心細。”
“我完全同意老茂的看法,永文觀點不正確。”賈貴福說,“新社會了,反對大男子主義,要一視同仁。”
其實,練胳膊練腿不如練嘴,逢人說好話是傳統。因為貴福二叔有四個兒子,沒有閨女。表麵上好像反駁了我,真正的目的是顯示個人謙虛謹慎,幫我解疙瘩,放寬心。
我說:“閨女不頂用。多了一個幹部,少了更多的幹部。”
“這是啥意思啊?”賈子虎問。
我說:“大隊有婦女主任,沒有男人主任,這是多。女人是占了人類的一半,當幹部才十分之一,這是少。”
“棉織廠的工人和商店的售貨員女人多,”賈貴福說,“我如果有閨女多好?嫁出去了省心,不用再蓋房、說媳婦。”
有兒子的說閨女好,有閨女的說兒子好,半真半假,心裏都有一本賬。
“我要摻進來。”說話的是滑頭,奇怪地是他不與同齡人相處,卻偏偏喜歡湊進這夥兒老年中年的人堆裏,愛聽天南地北,閑言碎語,有人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老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