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工人不一樣,我們盼年底,能分紅。他們掙工資的不用年底領,盡快到月底。”
“家長與孩子不一樣,家長希望孩子天天上學,孩子們的希望,是快來星期天呢。”
“村裏當幹部沒有星期天,不休息。”
“當社員不掙工分,天天都算星期天。”
一言一語,和諧搭配。一捆玉米秸稈斷為飼料,要按幾十刀,才讓秸稈粉碎。幹了一個時辰,變換節目,需要再鍘花生秧子。賈希躍說:“歇息一會兒,咱們先抽一袋煙。”我說:“我卷。不是一鍋兒,是一顆。”他說:
“卷煙不如煙袋,費紙。”我說:“卷煙不如煙卷,費錢。”
年齡的差距,影響到觀念的角度。不僅語言不一致,使用工具也有區別。
大叔用煙口袋,我用小鐵盒,他裝滿了煙鍋兒,我卷成了錐子把兒,他用火柴,我用打火機。
我說:“四叔,你是平民百姓,也有功勞,兒子當上了大隊革委會主任。”
“哼!狗屁官兒!”賈希躍爽快評說,“三楞子入了黨,跟上了形勢,搞社會主義,不搞資本主義,替鄉親們操點心,費點力。說到底,仍然是掙工分,不掙工資。”
我想起了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名言,裏麵說:“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於人隻有一次人,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由此,我說:“三楞子畢竟有出息,隻是不如工人啊!”
賈希躍笑了:“我看當老百姓最好,比工人強。”
“比工人強?”
“十年了,我從來不後悔。”
“咋十年了?”
“當年,我曾經當了開平煤礦的工人,到了三年經濟困難時期,我自願回家務農了。”
“為什麼呢?”
“前麵的路,全憑自己走。在煤礦下井挖煤,暗無天日,連腰也伸不直,從頭至腳已變成一塊‘煤炭’,連鼻孔裏都塞滿煤灰,況且還容易染上塵肺病和矽肺病。”
“毛主席說,煤礦工人特別能戰鬥啊!大叔缺覺悟,怕累怕苦。”
“不是怕累怕苦,歸根到底是涉及到個人的經濟利益。”
“掙工資總比掙工分強,現在都願意去當煤礦工人,怎麼涉及到個人的經濟利益?”
“咳,你不知道,我的工資是七斤玉米、十個蘿卜,不如種自留地。”
“這話從哪兒說?”
“那時節是困難時期,填飽肚子最重要,市場上一斤玉米賣六塊錢,一個蘿卜賣三塊錢,我的工資是四十二塊五,不就是七斤玉米、十個蘿卜麼?”
我說:“那是臨時的。前幾天集日,如今玉米是二毛二,一塊錢能買八個蘿卜。你經不起考驗,未能站得高,看得遠,若是將來後悔,天下可沒有後悔藥。”
賈希躍搖頭,說:“你說錯了,我不後悔。當老百姓比當煤礦工人強多了,起碼有好幾條理由。我以領導的講話水平,也分一二三。第一,老百姓自由,工人不自由。種地沒有鍾點,挖煤下井耽誤三分鍾也不行。第二,種地沒有危險,煤礦巷道裏有瓦斯,還冒水,有生命危險。第三,在家裏可以伺候老人,照料孩子,在煤礦上班,想不到,做不到,遠水不解近渴。”
我驟然想到,說:“還有第四呢。”
“是什麼?”
“我是小輩人,嘖嘖,不好說。”
“尊老敬幼,有啥不能說?吞吞吐吐,不像老爺兒們。”
我說,像娘們還生孩子呢。四叔,你家除了老小,還有四嬸呢。一日夫妻百日恩,唐朝白居易寫過《長恨歌》,連皇帝也放不開楊貴妃,詩句有“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你既然要回家務農,是想念四嬸呢。
“別亂七八糟了,沒意思!”賈希躍往石頭上磕了磕煙袋鍋兒,說,“去抱花生秧子,鍘草!”
幹起活來,我說:“這是第四,有沒有第五?”
賈希躍說:“你沒完沒了,理由多著呢。我們老百姓,有左鄰右舍,平時串門兒,啥事都交流。吃商品糧的,住在高層樓,姓甚名誰,做什麼工作,互不知曉。”
賈希躍的五條理由,說得通。
這番話是隨意嘮嗑兒,也有自己的看法。是否正確,並無標準。
正題就是鍘草,隻能幹活。沒有什麼話,一刀一刀地按,賈希躍也不說話,把花生秧子放進鍘刀下,我按鍘刀鍘一下,他用秸稈入一下。
怎麼鍘是小問題,我和賈希躍觀念不一致也是小問題。問題在哪裏,尚沒有答案。沒有就沒有,政策不過問,在於大方向的引導。大方向在哪兒?
我不知道,隻知道上級怎麼說,下級必須怎麼辦。
我不是上級,也不算下級,充其量算低級。這種想法,有理有據。因為上級、下級有級別,低級沒有等級。我和希躍四叔,來往一番話觀點相反。
希躍的說法,全村人相信。我的見解,卻來自世界觀。怎麼說是對是錯,在於權威。比如,工農工農,工人還是在前麵。曾經有過說法是“農工神聖”,過時了,便顛倒了層次。
說起來,農民管地,領導管人。我和賈希躍鍘草,管得是鍘刀和秸稈、秧子,具體分工,是配合。當上了領導,管理的是屬下,一個村子管幾百多人,一個公社管幾千多人,一個縣管幾十萬人。我很淺薄了,知道縣裏革委會主任的名字,知道公社革委會主任的模樣,知道大隊“文革”會主任三楞子怎麼從小長大的——我倆曾經踢瓦、彈球、藏貓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