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2 / 3)

娘尤其恨我動不動就拍巴掌。她寧願一天給我一隻瓷碗打也不想聽見我啪啪啪啪的巴掌聲音。娘認為我這樣下去不行,帶我到桃花坪一個老中醫那裏去看。老中醫翻起我的左手看了又看,我癢得不行突然右手就急匆匆地去和左手會合,啪地打在老中醫很幹淨的手背上。沒有辦法,沒有辦法,沒有辦法,老中醫把頭搖到左邊又晃到右邊。他的老花鏡我很感興趣,裏麵我的頭好像轉來轉去,後來我根據這次的經曆,在戴上近視眼鏡時,偷看過劉子子,以及別的不計其數的女士。

囉唆得太多啦。等我考上縣城高中,娘用我穿過的一條布裙子給我縫了條短褲。那條裙子是藍白相間格子布,摸起來糙手,看起來糙眼。娘把它同其他衣衫一起放進木箱子。我看到那條短褲就要進入箱子了,我拍了一下巴掌。

娘轉頭看看我,說,你喜歡是吧?我知道這布好穿,不磨肉,不會讓那裏不舒服,你三年就穿這一條得了。

收完所有東西,娘竟然也拍了一下巴掌,說,哎呀,那件紅顏色的花衣服到哪裏去了呢?

我問,娘,爹呢?我拍一下木箱子,它發出很好聽的聲音,我想這是因為它大而實的緣故。

娘說,他呀?他呀,我哪知道他呀。你一個人去學校吧。錢包好了,在那條短褲裏。到高中可別拍巴掌了。該拍的時候才拍。不該拍的時候不要拍。要是不該拍的時候也拍,那就太沒有長進啦。

娘就叮嚀了這句。我本來以為她會讓我勤洗澡,勤換衣,好好學習什麼的,但是娘說完這句就轉身剁她永遠也剁不完的豬草去了。

“嘭。嘭。嘭。”剁豬草的聲音原比巴掌聲音更響。我滿臉殺氣想到茅房去聞一聞臭氣,我想等完全聞完臭氣回來,娘也許會想起另外一些話說說的。差不多就要聞見的時候,果然屋裏娘“哎”了一聲。卸下殺氣折回屋裏,我看到了血。娘並不是叫我的。娘的右手半片指甲不見了。娘皺眉看我一眼,不說話。我拍一下巴掌,跑到牛欄去找蜘蛛窠,那是止血的神藥。

娘你小心一點。我看到娘就要痛得出淚了。眼淚快出來了。這一刻娘說不出的好看,這一刻我暗下決心要娶娘這樣的女人。娘的美麗沒有遺傳給我,隻遺傳給我左撇子。她那雙大眼睛,雖然老了,沉靜了,我仍然妒忌她。我想我要真是個女兒,或許可以更像娘。

小蘭就有娘這樣的眼。她的娘是村裏另外一個頂好看的媳婦。娘說的和我一塊耍的“妹子家”就是她。我喜歡拍巴掌給她看,給她聽,也喜歡她。我在與袋鼠告別很久之後,在娘把手指在我麵前弄出第一道傷口那個晚上,告訴她,我就是一隻懂音樂的袋鼠,我就是。

“袋鼠”這個詞我在小學時就已讀到,在說給小蘭聽時,我運用了無數種湘西方言;湘西方言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我並最早使用了普通話。小蘭央我再走給她看,我就倒數第二次表演了一隻懂音樂的袋鼠走路。表演完畢,小蘭大叫,袋鼠!袋鼠!我說小蘭你娘沒我娘好看,你胸脯還沒我胸脯高呢。

小蘭偏頭想了一想,說,袋鼠,袋鼠。

她就是這麼傻,從不知道揀些難聽的話來罵。那時我已經從《露露》那樣的小說裏約略知道些男女之事,而小蘭嘴唇也很好,我就拍拍巴掌,說:

我什麼也沒說。又拍了一巴掌。又拍一巴掌。我什麼也沒說。告別小蘭,在娘的手指開始長痂的時候,我到了高中。學校就像村子一樣大,房子比巢門上的柏樹更高,有一種叫雙杠的鐵棍棍彌補了我不能再吊在歪脖子樹上晃晃的缺憾。

李海清老師成了我的班主任,他有個女兒叫李簡衣。聽到這名字時,我拍了一巴掌。她衣服一定很薄吧?前排劉子子告訴我這個名字時,我用湘西方言問她。劉子子真是個好人,她純粹因為我拍巴掌就跟我說話。沒有別的任何目的,我還看不出來?但是她的眼睛老看著你的眼,而且她眼睛又不大。她眼沒小蘭大,卻比小蘭聰明,我學來的那些漂亮話,一句也不敢說。

有一次,看見她一根紅頭發現了出來,我忍不住輕拍了一巴掌,伸出修長的手指,用光潔的指甲把它挑了出來。我告訴劉子子我如何優雅地清除了她一根頭發。而且這些動作很快,快如風,劉子子絕對沒有痛感,但是劉子子還是掉轉頭說,你是不是吃錯藥了?我卻已經在對著陽光鑒賞那難得一見的紅頭發,我對她那句話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