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父親是怎麼和小喜對話的,他也不說,保守得像商業機密一樣嚴密。問過兩次之後,我便懶得去理了。我想慢慢老去的父親,怎麼竟越來越像個孩子,跟一個狗狗,都會有不可泄露的秘密。
幾個月後,我開始談一場新的愛情。晚上下班後,男友有時在我的房子裏待著,看到父親,常常會覺得拘束。父親看出我喜歡這個男友,便主動地對我說:“爸爸還是回去吧,等你們談好了,有了更大一點兒的房子,我再來陪你;現在的孩子談戀愛,都喜歡獨處,我一個老頭子會破壞情趣的。”我知道父親這是在找借口,在小城裏,他沒有女兒,但有一大堆可以下棋的老友。但是在這裏,除了小喜,還有我這個不太稱職的女兒,他再找不到人來交談了。
父親走的時候,沒帶走小喜。他甚至在跨出門的那一刻,連頭都沒有回。而小喜,卻在父親走後,不安分地叫來叫去,連飯都不肯好好地吃。父親還是不舍,到家兩天後便打來了電話。跟我絮叨完一大堆廢話之後,他突然有點羞澀地懇求道:“我能和小喜說說悄悄話嗎?”我一笑,隨即將小喜抱到電話旁邊來,將話筒對準了它。小喜在父親的呼喚裏,突然興奮地叫了一聲。它繞著電話轉來轉去,似乎想把父親從電話裏救出來。起初聽不清父親在說些什麼,在小喜的前爪不老實地動了一下後,父親的聲音突然地大起來。我猜想定是小喜不小心按了“免提”,但父親卻不知道,依然在說著他不肯讓我聽見的悄悄話:“小喜,你最愛最想的人是不是爸爸?如果是,就叫一聲讓我知道;不是的話,就叫兩聲。”在父親的聲音裏溫順下來的小喜,果然溫柔地“汪”叫了一聲。然後我聽見父親繼續絮叨下去:“小喜,將來等你嫁人了,不會忘了爸爸吧?如果爸爸有一天老得走不動了,你也不會煩我吧?要是你有苦處了,一定記得最先和爸爸說,知道嗎?還有,你要找個好人嫁,不要像爸爸,脾氣壞,連花手絹都不知道給女兒買,記住了嗎?”
我在小喜一連串的“汪汪”叫聲裏,突然地流出淚來。我老去的父親,他給小喜的每一分愛,對小喜說過的每一句話,原來都是給他深愛的女兒的。
最浪漫的話
她是在上大三時的一場車禍中失去右腿的。在這之前,她一直是個驕傲的女孩,身邊圍繞著很多優秀的男孩,他們紛紛在心底猜測:誰才會成為她“點兵點將”最後選定的人呢?答案還未揭曉,她卻遭遇車禍,失去了一條腿——從膝蓋以下,齊齊截肢。那時,醫生從白口罩上露出兩隻冷酷的眼睛,對她哭到幾乎暈厥的父母說:“不截肢她就會因並發症而死,你們自己選擇吧。”
如果讓她自己在清醒時選擇,她可能不會答應截肢。受傷之前,她是多麼熱愛運動。還是校女子籃球隊的成員。手術後三個月了,她摸著自己空蕩蕩的右腿,疼痛還噬骨般暗湧,胸腔裏,跳動著一顆絕望的心。
他就是在這時出現的,抱著一束不合時宜的康乃馨,呆呆地站在病房外,把門外肆虐的陽光擋掉了一半。他結結巴巴說了半天的話,她才終於明白,他一直喜歡她,從進校開始便暗戀她,但是一直覺得自己配不上她。現在她受傷了,他想好好照顧她。頓了頓,他又補充道,照顧一輩子。
她的驕傲怎麼能容許她接受這樣一個尷尬的理由呢?她幾乎是咆哮起來,甩掉那束可笑的康乃馨,大聲逼他“滾蛋”。
他滾了,自然又會滾回來。他一直堅持不懈地去看她。他知道她很寂寞,往日眾星捧月,如今每日隻和蒼白的床單做伴。她不再聰慧甜美,變得焦躁粗暴。動輒扔東西,吼叫得像隻小獸。他卻花了整整一年時間,陪伴她,甚至為了和她同級,他也向學校申請休學一年。她漸漸對他依賴起來,但依舊不肯接受他,內心裏,已經開始自卑,怕自己配不上他,會拖累了他。
一日,他拿來兩張票,請她看電影,片名很奇怪:
《仁人三足》。說的是一個因意外而瘸腿的編劇,遇上了一個好心的護士,點燃他的生命之火。他們結婚後,妻子盡心支持他的事業。終於令沉寂幾年的他再度成功複出。
看完電影,她自然是淚流滿麵。他伸過一隻手來,握住她的手,低聲說:這是香港著名導演、編劇阮世生的親身經曆。其實隻要兩個人相愛,三條腿已經足夠走完一生。這是認識以來,他說過的最浪漫的話。她愣了片刻,情感開始如冰山融化。一顆依舊柔情似水的女兒心,終於被他俘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