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人來了!”一個聲音嚷嚷著。不知哪個人在六月四日清晨六點搖醒了紐曼少校。紐曼累壞了,即便躺在“小紅帽”廚房的石頭地板上,也依然睡得非常深沉。他慢慢打起精神,開始穿上之前為了投降而準備的幹淨製服。
在柵門旁,蘭利中尉躺在擔架上凝望一小群德國步兵走進庭院。他們或許即將殺了他,不過他們看來就跟英軍一樣疲憊。當他們沿著車道朝他走過來,蘭利覺得求生的最佳辦法,就是把“受傷戰俘”的角色演到淋漓盡致。他指著帳篷上的紅十字旗幟,氣喘籲籲地跟他們要水和香煙。帶頭的德軍把兩樣東西都給他了。然後蘭利略為遲疑地問道,他們對他有什麼要求。
“果醬。”這是他們的答複。蘭利第一次感覺到希望。馬上要動手殺他的人,不會滿腦子想著果醬。
部隊開始擁入庭院了:有些人蓬頭垢麵,但絕大多數梳洗幹淨、麵容清爽,就像超人該有的模樣。他們在院子裏散開,檢查每一個帳篷和擔架,確保沒有武裝的盟軍士兵仍然蟄伏在某個地方。“你的戰爭結束了。”一名騎兵簡短地對擔架上的衛隊隊員諾爾斯說。
德軍很高興看到“小紅帽”符合《日內瓦公約》,因此放鬆戒備,很快跟他們的俘虜打成一片,彼此分享口糧和家庭照片。紐曼少校站在門廊上望著這一幕,身上還穿著光彩奪目的幹淨製服,但是沒有軍官前來接受他的投降。
兩小時後,這群德軍繼續前進,取而代之的是遠不如他們友善的行政人員。存在於前線敵軍之間的奇怪默契,很少發生在後勤人員身上。
“海在哪邊?”一名即將出發的步兵詢問仍然躺在擔架上的蘭利。蘭利毫無頭緒,但是自信地指著他認為的方向。這可不能算“助敵”吧——反正他們遲早會找到的。
法軍的炮火此時已完全平息。德軍進城的時候,大街小巷冒出了一根根白旗。第十八步兵師的赫羅巴克少校感覺城中沒有任何抵抗,因此讓所有士兵坐上卡車,搖搖晃晃地穿過堆滿瓦礫的街道,直抵海岸。“我們的心飛了起來,”平日師部的《每日情報摘要》一板一眼,今天卻雀躍地說,“海就在眼前——是大海!”
上午八點,一支德國陸戰隊占領了三十二號棱堡。當然,除了被將軍拋下的幾名總部人員之外,裏頭沒有其他人了。
二十分鍾後,一名德軍上校走進城中心的市政廳紅磚大樓,在這裏與第六十八步兵師指揮官波佛利耶將軍,以及留在城中的其他法軍高階將領會麵。波佛利耶已脫掉鋼盔,拿著一片預備在投降典禮上使用的金葉子。大約上午九點到十點之間,他跟德軍第十八師師長克蘭茲中將(Friedrich-Carl Cranz)見麵,正式遞交這座城市。
九點半,德軍部隊抵達防波堤底部,在這裏遇到了問題。防波堤上擠著密密麻麻的法軍,根本不可能迅速完成集合。甚至到了十點,一名法國醫官杜茲中尉從防波堤靠海的尾端跳上救生艇逃脫,船上還有另外三十個人。
很難指出敦刻爾克正式淪陷的確切時間。B集團軍的戰爭日誌寫的是上午九點、X軍團說九點四十、陸軍第十八師則說十點十五分,最適切的答案(至少在象征意義上),也許是納粹旗幟插上東麵防波堤的那一刻——上午十點二十分。
現在是收拾殘局的時候了。正當波佛利耶跟克蘭茲討價還價之際,他的六十八師有一小群人試圖逃往西邊,但很快被擒。阿洛朗將軍(Alaurent)帶領三十二師的一群弟兄企圖從格拉沃利訥突圍,但是在敦刻爾克近郊的拉克裏朋(Le Clipon)被捕。
十點半傳出最後的槍響,城市終於歸於平靜。在“小紅帽”,紐曼中校聽見一隻黃鶯在別墅旁的橡樹枝頭高聲歡唱。“今天是它的好日子。”
不知所措的平民百姓開始鑽出地窖。一名披著一戰彩帶的警官凝望著焦黑的牆壁和斷垣殘瓦,孩子般地哭了起來。一隻小型獵狐犬坐在克列孟梭路上,守護著一具法軍遺體。瓦礫堆中有一台可攜式收音機奇跡般地完好無缺,正在播放《風流寡婦圓舞曲》(The Merry Widow Waltz)。
聖馬汀教區的副堂神父亨利·勒庫安特小心翼翼地穿過瓦礫堆,走向他的教堂。門被打穿、窗戶破了,但是教堂仍屹立不搖。走進之後,他很驚訝地聽見管風琴正在彈奏巴哈的頌讚曲。兩名德國大兵在試彈——一個人坐在琴座前,另一個人在閣樓上鼓動風箱。
總是亦步亦趨報道德國國防軍勝利的外國通信記者在斷垣殘壁中四處打探,試著采訪幸存者。警察局副局長安德烈·諾瓦表示他是來自梅斯(Metz)的阿爾薩斯人,一戰期間在德國陸軍服役。
“那你現在可以回到老部隊去了。”站在旁邊的一名中校冷言評論。
喬治·施密特是戈培爾 9手下的一名文宣人員。正當他拍攝畫麵時,組長開車過來,提醒他戈培爾要的是英國戰俘的照片——施密特拍到了嗎?
施密特回說英軍全走光了。
“噯,”組長說,“你現在是官方攝影記者。要是沒拿到英國戰俘的照片,你就是前任官方攝影記者了!”
施密特二話不說,立刻趕往戰俘營。他看到三萬到四萬名法軍,卻還是沒見到英國人。他仔細搜尋,果然得到報償。人群中有二三十名英國大兵夾雜其間。施密特把他們拉到前排,開始拍照。這天終究化險為夷。
確實,絕大多數英軍都已撤離,但他們同時帶走數量龐大的法軍。超過兩萬六千人擠在最後一批離開敦刻爾克的船隻甲板上。“梅德韋女王號”在清晨濃霧中摸索著前往多佛時,船尾甲板上有一名軍官彈奏曼陀鈴,想辦法替已經開始思鄉的法國大兵加油打氣。在“軍刀號”驅逐艦上,
Joseph Goebbels,納粹德國時期的國民教育與宣傳部部長。——譯注
狄恩中校用法文對船上乘客發表演說,引來一片歡聲。他拿擁擠的“軍刀號”跟豪華的“諾曼底號”郵輪比較高下,把大夥兒逗得很樂。
回程通常平靜順利,但並非一概如此。比利時的“福熙號”拖網船接近英國海岸時,“莉達號”(Leda)驅逐艦赫然走出濃霧,撞上了它。“福熙號”立即沉沒,把三百名士兵拋到海中。
阿布裏亞爾上將和其他高階軍官搭乘的法國汽艇“VTB25號”聽到呼救聲,匆忙趕往現場。但是濃霧對所有船隻一視同仁:“VTB25”撞上沉船殘骸,推進器損毀,導致它無助地在海上漂漂蕩蕩。
最後,“麥爾坎號”驅逐艦出現了。海爾賽上校指揮若定,船組人員順利救起一百五十名生還者,並且拋了一根繩索給“VTB25”。阿布裏亞爾上將終於在上午六點左右,略為不光彩地被拖回了多佛。
大霧差不多在此時退去,但是並未對年輕的特裏爾中尉有所幫助。這位法國中尉負責指揮“愛蜜莉德尚號”疏浚船,他徹底迷路了,而當他跟路過的船隻詢問方向,卻聽不懂對方的回複。他試著跟船,卻在馬加特外海撞上磁性水雷,轟然爆炸。船隻在半分鍾之內帶著五百名士兵沉入海中。
克拉茲上尉設法從沉船的殘骸中脫困。上周他也跟著“美洲豹”驅逐艦落海,這種事情已經見怪不怪了。現在,他在水中載浮載沉,掙紮著浮出海麵,聽到同船的沃克斯上尉在喊他:“哈囉,哈囉!我們來唱歌吧!”
就這樣,沃克斯突然拉開嗓子高唱《出征曲》— —一首著名的法國進行曲 10。克拉茲沒心情加入,於是漸漂漸遠。等到兩人都獲救以後,沃克斯責怪他沒在海上唱歌:“在那種情況下,每個有情有義的水手都該那麼做。”
他或許是對的。撤退艦隊上的操作人員需要用各種想象得到的方式來鼓舞士氣。“愛蜜莉德
10這首曲子是拿破侖時期的法國國歌,傳唱一時。——譯注
尚號”是第二百四十三艘折損船隻,絕大多數船員都已瀕臨崩潰邊緣。四日早上,阿布裏亞爾上將在多佛城堡會見拉姆齊,雙方同意是結束“發電機計劃”的時候了。阿布裏亞爾表示德軍正逐漸逼近,法軍已彈盡援絕,而留下的三萬到四萬名人員並非作戰部隊。他隻有最後一點說錯了:悲涼地站在敦刻爾克碼頭上的部隊當中,包括幾名最傑出的法國戰士。
巴黎在上午十一點給予官方許可,下午兩點二十三分,英國海軍總部正式宣布結束“發電機行動”。拉姆齊終於從疲憊與壓力中解脫。他開車北上桑威赤(Sandwich),打了一場高爾夫以示慶祝。總杆數七十八——絕對是他一生中的最佳成績。
過去幾天如此勞神費心,他甚至沒有時間寫信給“親愛的瑪格”,但她仍然不斷送蘆筍和薑餅過來。現在六月五日,他再次提筆:“這次援救行動令人驚歎,成果遠超乎想象。”他試著描述他們的成就,但是聽起來很尷尬,而且充滿自我吹噓。他是個落實行動的人,不擅於寫信。他匆匆寫下結尾:“無盡的愛,親愛的瑪格,你帶給我無比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