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解脫之外,拉姆齊也得到深刻的自我證明。他從未走出那段黯然無光的歲月,他跟貝克豪斯上將的決裂把他傷得太深。如今,敦刻爾克彌補了一切,如雪片般飛來的感謝信讓他倍感窩心。
他珍惜每一封來函,包括他的理發師寫來的信。不過最感人的,莫過於一封署名“伍德考克太太”的來信。她是英國大兵的母親,與拉姆齊素未謀麵:
我是《每日快報》的讀者。今天在報上讀到有關敦刻爾克的偉大功績後,我覺得有必要親自寫信對您表達感謝之意。我的兒子是成功逃出來的幸運兒之一。我還沒見著他,但他就在英國的某個地方,那樣便已足夠。我的小兒子約翰·伍德考克四月二十六日在挪威傷重不治,所以您可以想象我有多麼感激。
六月四日晚上,丘吉爾前往下議院進行撤退行動報告時,全國上下已洋溢著感恩與解脫的氛圍。議院座無虛席:民眾旁聽席、同儕旁聽席和傑出訪客旁聽席上全都人頭攢動。群眾以雷動的歡聲迎接他,然後心醉神馳地坐下來聆聽這場罕見的演說——一場主要用於傳達壞消息的演說,卻讓人萌生莫大希望與勇氣。
他激昂的結語震動了整個議會——“我們會在海灘奮戰,我們會在登陸場奮戰,我們會在田野和街頭巷尾奮戰。”——然而最讓敏銳的觀察家感動的,是他以坦然的態度麵對令人不快的事實。《新聞紀事報》盛讚這篇演說具有“堅定不移的坦承”。愛德華·默羅 11說它是“一篇誠實、鼓舞人心且莊嚴的傑出演說”。
這正是丘吉爾希望達成的效果。陸軍的獲救,絕不可讓國家陷入欣慰的情緒,從此停滯不前。“我們必須極其小心,”他提出警告,“不要為這次撤退蒙上勝利的色彩。戰爭不是靠撤退取勝的。”
然而此刻,他的警告毫無效果。返鄉士兵出乎他們自己意料,被視為凱旋的英雄,受到盛大歡迎。皇家野戰炮兵團第五十八營的托德上尉,原本以為自己要麵對陰沉而慍怒的臉色、可能充滿敵意的群眾,以及永遠洗刷不掉的恥辱。相反地,迎接他的隻有歡喜與感恩,仿佛英國遠征軍是勝利者,而不是敗戰之軍。
當部隊在拉姆斯蓋特跌跌撞撞地上岸,城裏的女人拿著熱可可和三明治包圍他們。戲院老板把他的香煙和巧克力全部發送出去。奧林匹亞舞廳的經理買下全城的襪子和內衣褲,發給有需要的士兵。布羅德斯泰斯(Broadstairs)的一家雜貨店送出店裏所有的茶、湯、餅幹、牛油和乳瑪琳。在聖奧古斯丁(St. Augustines),一位富有的蘇格蘭人買下城裏的每一條毯子,全都運往拉姆斯蓋特和馬加特。
返鄉士兵盡速搭上特別列車,前往英格蘭及威爾斯各地的集結地點。各個部隊將在這些集結 (11Edward R. Murrow,美國廣播新聞界的宗師,二戰期間曾派駐倫敦。——譯注)
地點休息、整編。當列車穿越鄉間,民眾聚集在沿線的車站月台上,拿更多香煙和巧克力送給士兵。倫敦郊區的窗戶上懸掛床單做成的條幅,上頭寫著“孩子們,辛苦了”和“遠征軍,幹得好”之類的話。兒童則站在十字路口揮舞著米字旗。
當一列“敦刻爾克專車”進站的時候,丘吉爾的軍事顧問伊斯梅將軍的夫人正在牛津車站轉車。在此之前,月台上的群眾百無聊賴,對周圍漠不關心。當他們看見疲憊的臉龐、繃帶以及殘破的製服時,霎時明白這些新來者的身份。群眾爭先恐後衝向車站的小賣部,為筋疲力盡的大兵送來大量食物和飲料。那天晚上,伊斯梅將軍跟她說起撤退行動的成果,她回答道:“是的,我已親眼見證了奇跡。”
“奇跡”——就是這個詞。除了“奇跡”二字,再沒有別的方法可以形容如此出乎預料、難以解釋的命運逆轉。丘吉爾在國會演說中,把它稱之為“解救的奇跡”。樸次茅斯海軍上將威廉·詹姆斯爵士(William James)寫信給海軍同僚時,隻能“感謝上帝賜予敦刻爾克的奇跡”。戈特將軍的參謀長波納爾將軍在日記中寫道:“敦刻爾克撤退行動無疑是一場奇跡。”
事實上,這段時間出現許多奇跡。首先是天氣。英吉利海峽通常十分險惡,很少長時間不作怪,而撤退有賴平靜的海象,在敦刻爾克的九天裏,海峽一片風平浪靜。老一輩至今仍津津樂道地說,他們從沒見過海峽如此平靜。
暴風雨一度似乎朝海岸直撲而來,最後卻急轉北上愛爾蘭海峽。北風會激起洶湧的波浪,但是海上一開始吹西南風,後來轉為東風。隻有一個早上(五月三十一日)出現向岸風,引發了嚴重的問題。六月五日(結束撤退的隔天)風向轉為北風,激起狂暴的碎浪拍打空蕩蕩的海灘。
在天上,雲層、霧氣和雨水似乎總來得恰是時候。德國空軍曾三次集結(五月二十七日、二十九日和六月一日),預備對敦刻爾克展開全麵轟炸。然而每一回,隔天都出現低矮的雲層,導致德軍無法進行有效的後續行動。德軍過了三天才發現東麵防波堤扮演的角色,主要就是因為西南方吹來了煙霧,為防波堤提供空中掩護。
另一項奇跡是希特勒在五月二十四日下達的休止令,讓坦克部隊在即將一舉殲滅盟軍之際暫停行動。當天,古德裏安的裝甲師已經抵達布爾堡,就在敦刻爾克西南方十英裏外,他們與港口之間毫無屏障,絕大多數英國遠征軍仍然滯留在南方四十三英裏外的裏爾。等到坦克部隊在五月二十七日拂曉前再度出動,盟軍已鞏固了撤退走廊,遠征軍擁入敦刻爾克,而拉姆齊的救援船隊已經開始熱火朝天地行動。
希特勒的“休止令”似乎太過匪夷所思,以至於有人認為他是故意放英國遠征軍一馬。這套理論是這麼說的:隻要軍隊依然完好,英國就會覺得自己可以更有尊嚴地坐上和平談判桌。
當時置身敦刻爾克的人恐怕很難相信這套理論。如果希特勒私心打算放英國遠征軍回家,那麼他做得太不留餘地,計謀差一點失敗,險些逮到全體遠征軍。而且,他沒對德國空軍、炮兵部隊和S艇吐露秘密,他們全都使盡全力阻撓撤退行動,沒有人被指示放水。再說,希特勒本人也提出許多戰術,指導軍隊如何在海灘上肆虐。
證據明確顯示,希特勒確實有心阻止撤退行動,卻不願意冒險折損他的裝甲部隊。反正英軍似乎已插翅難飛:佛蘭德斯地區不適合坦克作戰、部隊已經散得太開、盟軍在阿拉斯發動的小型反攻讓他心煩;據說坦克部隊損失了五成戰力,他需要把裝甲師投入下一階段的戰役,也就是穿越索姆、刺進法國的心髒。
這項決定可以理解,尤其是經曆過一戰的德國人更能體會。法國舉足輕重,而巴黎則是關鍵所在。德國上次沒有攻克巴黎,這次絕不能出任何差錯,寧可冒險讓敦刻爾克出現奇跡,也絕不能重新上演“馬恩河奇跡”。
當赫爾曼·戈林宣稱德國空軍可以獨力拿下敦刻爾克,決策變得簡單多了。希勒特並沒有被欺瞞太久——他在戈林顯然無法兌現承諾的好幾天前就撤除了“休止令”,但是空軍元帥吹的牛皮確實影響了戰局。
當坦克車在五月二十七日再度出動,德軍的攻勢已失去原有的節奏,而裝甲師將領的念頭全都轉向南方。曾經慷慨激昂地請命要求讓他的裝甲部隊進攻敦刻爾克的古德裏安,現在眼睛裏隻有索姆。
還有另一項奇跡來自德國空軍本身。戈林也許永遠無法阻止撤退行動,但他大可以造成更多損害。德國軍機鮮少掃射擁擠的海灘從未使用破裂彈,從不攻擊多佛或拉姆斯蓋特這類誘人的目標。但這並非因為他們不想做,而是因為缺乏訓練。斯圖卡轟炸機是訓練來進行地麵支持的,不是用來封鎖,戰鬥機應該留在高空掩護轟炸機,而不是飛下來摻和。不論基於什麼因素,這些疏忽讓盟軍多了好幾千名士兵得以回家。
“假如遠征軍無法回到英國,”布魯克將軍後來寫道,“很難想象陸軍如何從重創中恢複。”這就是敦刻爾克的實際意義。英國可以更換兩千四百七十二具折損的火炮,可以重新添購六萬三千八百七十九台棄置的車輛,但是二十二萬四千六百八十六名獲救士兵是無可取代的。一九四○年夏天,他們是英國僅剩的、受過訓練的部隊。後來,他們將成為盟軍反攻歐陸的核心。幾位將領——布魯克、亞曆山大和蒙哥馬利——都從敦刻爾克學到了寶貴經驗。
但是敦刻爾克的重要性遠超過這些實際考慮。救援行動激勵了英國民眾,讓全國上下團結一心,並且對這場戰爭萌生出前所未有的使命感。盟約的規定當然得遵守,但是盟約無法激起同仇敵愾的決心。而“家鄉”可以——這就是英國人民此刻要奮戰保護的目標。
孤立無援的感受可以振奮人心。曾有一名外國人問他的英國朋友,是否會因為波蘭、丹麥、挪威、荷蘭以及如今法國的相繼失守而灰心喪氣。“當然不會,”對方堅定地回答,“我們已進入決戰階段,而且是在家鄉作戰。”
有些人後來認為,這一切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大戲,用意在於把全國推上情緒的高峰。不過事情發生得太快、太不受控製,不可能出自幕後推手。這一次反倒是人民走在宣傳人員前麵。政府擔心的事情恰恰相反——他們害怕敦刻爾克可能讓民眾過於自負。丘吉爾本人就強調這場戰役是一次“巨大的軍事災難”,並且警告“戰爭不是靠撤退取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