諷刺的是,對於丘吉爾亟欲消除的氛圍,他本人就是始作俑者。他的辯才、他的挑釁和他的戰鬥姿態,似乎全都具有某種魔力。正如美國南北戰爭中的亞伯拉罕·林肯,丘吉爾是這場戰役的完美演員。
另一項要素是敦刻爾克激發的全國參與感。現代戰爭如此不帶個人色彩,一般百姓很難有機會做出直接貢獻。而在敦刻爾克,尋常百姓確實搭乘了小船,前往海峽對岸營救士兵。尋常家庭主婦確實幫助了筋疲力盡的撤退部隊。在曆史上,軍隊趕著營救受困民眾的案例比比皆是,而這次的狀況,卻是民眾趕著搭救受困的部隊。
最重要的是,他們圓滿完成任務。撤退行動剛開始時,丘吉爾認為可以拯救三萬人,拉姆齊則估計救回四萬五千人。到最後,超過三十三萬八千名士兵回到英國,另有四千人退到仍在盟軍手上的瑟堡及其他法國港口。“戰爭不是靠撤退取勝的”,但是,至少破天荒頭一遭,不是所有事情都得遵照希特勒的想法進行。這本身就值得慶賀。
有趣的是,德軍也覺得值得慶祝。幾年後,他們的想法將會徹底改觀。許多人甚至認為敦刻爾克是整場戰爭的轉折點:如果遠征軍被擒,英國恐怕會戰敗,德國就能集中力量對付俄羅斯,就不會有伏爾加格勒之役……凡此等等。但在一九四○年六月四日,上述種種假設狀況都不明朗。或許除了少數幾位怏怏不樂的坦克指揮官,對德軍來說勝利似乎已落入口袋。正如《老鷹》(DerAdler)雜誌說的:
對德國人而言,“敦刻爾克”將永遠象征我們在史上最偉大的殲滅戰役中獲得的勝利。但是對參與其中的英國人和法國人來說,它代表的是任何一支軍隊前所未有的嚴重挫敗,讓他們一輩子銘刻在心。
至於逃回英國的“少數士兵”,《老鷹》向讀者保證沒必要擔心:“這些士兵全都灰頭土臉,一蹶不振。”《人民觀察家報》(V .lkischer Beobachter)則記述婦孺看到受創部隊蹣跚回家時失聲痛哭的景象。
而且他們永遠無法反攻。登陸艇、“桑葚臨時港”(mulberries)、戰鬥轟炸機、精密雷達,以及一九四四年反擊行動中的種種設備,當時都還沒發明。從一九四○年來看,殲滅英國遠征軍與否,其實無關緊要。他們被逼入海裏,那樣便已足夠。
隻有法國人心懷不平。不論是在巴黎衝著史畢耶茲將軍打冷槍的魏剛,還是東麵防波堤上心灰意冷的低階大兵,法國人一麵倒地覺得自己被英國人遺棄了。就算指出拉姆齊的艦隊救出十二萬三千零九十五名法軍,其中十萬零兩千五百七十人是搭乘英國船艦的事實,也無濟於事。
戈培爾使勁煽風點火,柏林發動了最粗鄙的宣傳活動。在一本名為《地麵攻擊報道》(Blendeauf-Tiefangriff)的小冊子中,通信員漢斯·亨克爾描述在一艘劃艇上,逃難的英軍拿槍逼迫幾名法國人跳入海中。生還者如今站在亨克爾麵前,咒罵著“齷齪的英國人”。
於是我問:“但是,你們當初為什麼要跟這些‘齷齪的英國人’結盟?”“又不是我們的意思!是我們那個該死的政府幹的,然後還發神經救他們!”“你們不必守著那個政府!”“我們能怎麼辦?根本沒有人問我們的意見。 ”其中一人補充說道,“都是猶太人的錯。 ”“哎呀,老兄,我們一起打英國人吧,你看怎樣?”他們哈哈大笑,熱切地回答:“好啊,我們馬上加入。”
在倫敦,法國海軍代表歐登達爾將軍竭盡所能就事論事。他是個忠誠的法國人,但他必須讓巴黎理解英國的角度。然而盡管費盡力氣,達朗上將仍在回信中質問歐登達爾是否已經“投入英國陣營”。
“我絕對沒有投入英國陣營,”歐登達爾回複,“如果你真心這麼想,我會非常難過。”為了證明忠心,他一股腦地描述他跟英國人的幾番口角,然後補充說道:
但是,我們是跟德國交戰,不是英國。不論英國人犯了什麼錯,我們不該為了敦刻爾克事件而懷恨在心。
法國對他的建議置若罔聞。
在六月初的這幾天,兩國政府間的事務對英國遠征軍的弟兄毫無意義。他們隻知道自己難以置信地回到家了。當火車載著皇家炮兵團的托德上尉緩緩穿過肯特郡鄉間,他凝望窗外的樹林和果園,心裏想著,“這是放置火炮的好地點,那是藏匿車輛的好地方,那座農場很適合紮營。” ——然後瞬間明白自己不必再為那些事情擔心了。
在卡塞勒受傷的信號兵查爾斯,搭乘醫護列車前往諾斯菲爾德(Northfield)。車行一整夜後,隔天早晨七點,查爾斯被窗外流瀉進來的明亮綠光喚醒。他看看四周,發現車廂內其他弟兄哭了起來。然後他望向窗外,看見“詩人傳唱了幾世紀”的景色——那是青翠的英國鄉間。曆經塵土、焦黑的斷壁殘垣,以及被夷為廢墟的法國北部之後,眼前這片嬌嫩的綠色簡直讓人無法招架,弟兄們瞬間崩潰。
布魯克將軍也感受到這份對比。在多佛上岸後,他先跟拉姆齊報到,然後開著一輛指揮車北上倫敦。那是個風和日麗的早晨,他想起自己剛剛脫離的險境:燃燒的城市、死掉的牛、斷掉的樹、槍炮和炸彈的猛烈攻擊。“在極其痛苦的短短幾小時內,直接從煉獄進入了這樣的天堂,兩者間的對比因而顯得益發美妙。”
他在倫敦和迪爾將軍短暫會晤,然後搭上火車回到位於哈特利溫尼(Hartley Wintney)的家。他現在困得不得了,於是想盡辦法勉強自己在車廂內走來走去,試圖保持清醒,要是閉上眼睛,他擔心自己恐怕會睡到坐過站了。
他的妻兒在月台等候,簇擁著他回家。他喝了一杯甜甜的奶茶,終於能夠上床睡覺。他總共睡了三十六個小時。
他們全都疲憊不堪。第四師參謀李察森少校兩周以來隻睡了十六小時。在一波撤退行動中,他連續六十二個小時未曾合眼。終於抵達師部在奧爾德蕭特(Aldershot)的集合地點後,他倒在床上睡了三十個鍾頭。比米什上尉隸屬於在斯滕貝克反敗為勝的皇家諾桑伯蘭郡燧槍兵團第九營,他最厲害,一覺睡了三十九個鍾頭。
救援人員也同樣疲倦。比爾上尉的掃雷艦連續不斷出勤,兩周以來他隻有五個晚上睡在床上。在多佛負責管理部隊上岸的沃辛頓上尉,一天早上搖搖晃晃走進食堂,當培根和雞蛋送到他麵前,他不小心睡著了,胡子都泡進盤子裏了。“溫莎號”驅逐艦艦長裴利中校發現,船隻在多佛掉頭時是他唯一的休息機會。但是即便那個時候,他也絕不打盹,害怕自己醒來後頭腦不清。相反地,他隻是坐在艦橋上,喝一杯摻蘇打水的威士忌。這必定是一帖良方,因為他接連十天完全不必睡覺。
沒有人比平民誌願者羅伯·希爾頓更累了。他跟他的夥伴、戲院經理泰德·蕭,連續劃船十七個鍾頭,把部隊從防波堤附近海灘接駁到斯固特和其他小型輪船上。就連希爾頓體育老師的訓練,也沒讓他準備好接受這樣的考驗,但是他做到了。如今任務完成,他們雙雙返回拉姆斯蓋特。
他們亟須休息,卻接到指令,要他們幫忙把小船沿泰晤士河帶回倫敦。更糟的是,他們分到“萊伊蓋特二號”——他們當初開到敦刻爾克,最後卻因螺旋槳故障而棄置的大型機動船。他們拖著滿身疲倦出發,繞過北岬(North Foreland)進入泰晤士河入海口,沿著河道逆流而上。
真正的盛大歡迎,是過了黑衣修士橋(Blackfriars Bridge)才開始的。港口和市中心忙得沒時間觀看這支沾滿塵埃與油汙的艦隊通過。不過,當“萊伊蓋特二號”越過停在岸邊的“發現號”培訓船時,培訓船上的海童軍高聲歡呼。船隻持續往上遊航行,沿途的喝彩聲越來越熱烈。
切爾西(Chelsea)、哈默史密斯(Hammersmith)、特威克納姆(Twickenham),每一座橋都擠滿了歡呼的民眾。希爾頓和蕭終於把“萊伊蓋特二號”交回它的船塢,然後兩人走到地鐵站,就此分道揚鑣。並肩劃船十七個小時後,他們想必成了一輩子的朋友。然而事實是,他們從未再度聚首。希爾頓搭了地鐵回家。一上車,原先料想自己會被當成英雄對待的念頭立刻煙消雲散。他三天沒刮胡子,衣服沾滿了油汙,全身臭氣熏天,其他乘客迅速挪到車廂的另一端。到了家門口,他發現沒帶鑰匙。他按了電鈴,門打開了,妻子帕梅拉站在門口。她看了一眼這個“流浪漢”,立刻撲上前擁抱他。終究,他是某個人心目中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