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十餘年來文學閱讀的回顧(1 / 3)

提筆寫下這篇不得不為之的“小引”,腦子裏一片茫然。關於現代和現代中國的文學,我究竟讀懂了多少,讀懂了些什麼,那沉澱於詩中的人生與生命的奧秘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夠被我所捕獲?這是個殊難回答的問題——或許有過行文時短暫的暢快和自得,但一旦停下筆,一旦合上書本,卻總是有更多的疑惑和茫然湧上心頭。有時想,這樣的茫然恐怕得永遠伴隨著我了,因為我事實上也將永遠無法讀懂人生、生命以及我自己。魯迅在《三閑集·怎麼寫》中曾這樣描述獨立於濃夜中的自己:“我想接近它,但我愈想,它卻愈渺茫了,幾乎就要發見僅隻我獨自倚著石欄,此外一無所有。”“我的頭裏是如此地荒蕪、淺陋、空虛。”也隻有在這個時候,我才仿佛對這番體驗略有所悟了。

我屬於“60年代的人”,這種出身也先天性地將我與荒蕪與空虛聯係了起來。兒時並不知道什麼現代文學(當然也不知道多少中國文學“經典”),我的極其有限的文學閱讀經驗隻能來自那些同樣荒蕪的中小學語文課本和連環畫。真正“進入”文學的內在世界則是進大學以後的事了。不知為什麼,有一天我忽然對新詩著迷起來,在圖書館裏讀著一本本的現代詩集,甚至自己也開始在紙上塗抹著。在這期間,謝冕先生應藍棣之老師之約來北師大講演,那分明帶著“朦朧詩論爭”歲月所特有的情緒和在此以後藍棣之老師本人的同樣富有情緒感染力的“現代詩”選修課更是大大地增強了我對詩的興趣。不過直到這時,我還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學術”的意義上解讀和研討中國新詩。

我的“學術”興趣倒是來自於詩歌之外,來自於王富仁老師那篇著名的《枙呐喊枛枙彷徨枛綜論》。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當晚在《文學評論》上讀到此文時的那種不可遏製的激動。在那裏我似乎感受到了一種真真切切的極具力度的對學術發展所產生的“整體性”影響。(整體性,這詞兒到今天似乎又不那麼時髦了,但它對我卻還是那麼親切。)正是這種“整體性”的思想掀動,讓我“初生牛犢不怕虎”似的寫下了《論中國現代新詩的進程》這篇十分粗糙卻又洋洋數萬言的處女作,並且是半不安半自得地將它送到了王老師麵前。初稿蒼白可笑得實在難以見人,但我還是十分珍視自己當時行文的勇氣,因為正是它定格了我走進學術世界的第一個形象,從某種意義上看也似乎勾勒了我學術思維的最粗大的線條。我越來越清晰地感到,一個人踏入學術世界的第一形象或許會對他的整個一生產生難以估量的影響。這就好像是一位作家的處女作,透過多年以後的成熟來看處女作,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挑出其中的幼稚和簡陋,也可以滔滔不絕地描述他從幼稚走向成熟,從自發到自覺的種種“發展”和“變化”,但是隻要你平心靜氣地細細揣摩,就會分明地覺察出其中那些已由處女之作所顯示出來的穩定性的東西,並且這種穩定性的東西並不是可有可無、無關緊要的。經過多次修改,這篇《進程》數年後發表於《文學評論》。又過了這麼些年,當我回頭重讀它時,也依然會為其中那些明顯的粗疏感到汗顏,隻是它的確是我走向新詩的第一個足跡,所以我還是幾乎一字不動地將它收在了我的第一本論文集《現代:繁複的中國旋律》之中。

對中國新詩進程的這種過於“寬廣”的概括也給我以後的思考留下了許多問題。在這以後,我陸陸續續地寫下了《論中國現代新詩的價值取向》、《巴那斯主義與中國現代新詩》、《賦與中國現代新詩》、《對於“後新詩潮”的兩種闡釋》等文,作為對“中國現代新詩進程”若幹細節問題的展開。其中,《論中國現代新詩的價值取向》一文試圖跨出流派的界限,從傳統-現代的潛在取向上來重新梳理中國新詩的種種選擇,《巴那斯主義與中國現代新詩》一文則試圖在世界詩歌的潮流衝刷中觀察中國新詩的特殊反應。以上這些“細節展開”,都或多或少地在學界有一些反響,不過我自己對它們卻似乎有了更多的不滿意,盡管在所有這些文章當中都貫穿了我對傳統/現代、西方/中國這類“重大問題”的緊張思考,而且這種思考在今天看來也很有必要繼續深入,然而我也隱隱發現了自己行文中的一種趨向,有時是有意無意地過分突出了“文化”的鮮明形象,似乎中國現代詩人首先要在思想上解決若幹“文化問題”,然後才從事詩歌創作。顯然這種假設本身就是大有問題的,文化決定了詩人的選擇,但詩人的個體創造本身又構成、充實了“文化”的內涵,文化也依然處於永遠的被創造過程當中;對於既有的文化規範而言,恐怕鮮活的富有創造天賦的個體恰恰是最不“馴服”、最難“消化”的東西。捫心自問,或許在理性的意義上我自己也並不承認有過那樣的“假設”,但事實上這種行文的趨向卻是若隱若現地裸露著,並且與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研究乃至中國文化研究中的類似的思維方式彼此粘連。我認為,在今天如果包括新詩在內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要走向深入的話,就應該自覺地檢討和反省這種不自覺的思想方法。有人已經將“失語”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一大誤區,而我感到,以簡單的文化概念來代替複雜的文學現象這就是“失語”的一大表現。稍可寬慰的是我現在對自己過去所可能出現的“失語”趨向開始有所察覺,於是也就禁不住要在這裏寫出來,既作為自我的警戒,亦是對願意閱讀此書的讀者的提示。我盼望著一種“批判性的閱讀”,請注意那些較有價值的關於文學現象的具體描述,而不要為另外一些空泛的概念所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