較之於這些現代詩史的宏觀描述,我自己倒是比較偏愛關於個體作家和具體文學作品的閱讀經驗。在關於郭沫若、李金發、穆旦、卞之琳、何其芳、徐誌摩、戴望舒、艾青、綠原及魯迅的評述中,我都努力提出過一些與過去不同的看法:關於李金發與中西方詩潮,關於穆旦在中國新詩史上的地位的估價,以及關於魯迅那樣並不太好的新詩創作的文化啟示等等。我之所以比較偏愛這樣的閱讀經驗,不僅僅是因為它們更多地是從詩歌作品自身出發得出的結論,也不僅僅是因為它們更好地避免了“失語”誤區的羈絆,而更是因為正是在這幾個地方,尚保留著我對中國新詩與中國文學的那種持久不衰的興趣和熱情,正是這幾個地方,牢牢地吸引著我求知與探究的目光。對於李金發與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扭曲心態,李金發與中國現代詩人自身的“失語”等等問題都值得我們去進一步展開,而寫一部《穆旦評傳》,全麵追蹤中國現代詩壇這一不可多得的奇才,深入開掘穆旦詩歌之於中國20世紀詩歌的重要啟示則更是我多年以來的願望,也正是在魯迅那些並不像詩卻總是別具一格的作品裏,我仿佛更進入了“魯迅式”的文學視野——其實,何止是詩,魯迅的雜文、小說、戲劇不也同樣引起過別人的不適而又難忘的感受麼?這是不是說明,魯迅對文學(文體)的理解,確乎與相當多的(或許是大多數的人)很不一樣,這本身就是一個發人深省的話題。
關於魯迅特別是《故事新編》的閱讀迄今也是那麼的令人難忘。那是1989年的深秋,我所在大學的積極的“支教”運動將我輸送到了四川渠縣一個不通公路的鄉村。每天晚上,我都蜷縮在一張窄小的課桌前閱讀魯迅。外麵是深深的夜影,魯迅的作品是那所鄉村學校裏最容易找到的東西,在經曆了那一年燥熱的春夏之後,那是怎樣的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在我與《故事新編》之間,又建立了怎樣的一種生命的聯係呀!一篇又一篇的閱讀之後,我記錄下了我一篇又一篇的閱讀經驗。在濃密的夜色包裹的燈光下,我曾將這些閱讀的經驗低吟給身邊新識的朋友,然後在第二天渡過河去,通過小鎮郵局寄往北京的《魯迅研究月刊》。感謝這段經曆,它讓我第一次深刻地領悟了文學閱讀經驗的生動的人生基礎。
由於種種原因(包括某些“文抄公”們的自毀聲譽的行徑),文學作品的閱讀鑒賞被許多人看作為一件簡單而沒有多大意義的工作,而且,與這種自覺不自覺的“標準”相適應,我們在今天讀到的某些文學批評,它們的整個思想框架也顯然是直接取自另外一個更宏大的思想係統。仿佛是為了證明這種思想的合理性,文學作品被隨手拈來當做了“例證”,或許這種思維也自有它的意義吧,不過我卻始終感到如果文學批評的“思想”不是從作品內“蒸發”而出,那麼這樣的“思想”恐怕還是得大打折扣的,因為文學批評活動終究是以對文學作品的“感覺”為基礎,批評家的意義正在於他能對文學作品提出與眾不同的獨特的感覺,最終“思想”是對“感覺”的升華。當然,純思想的探究是有它自身的價值的,問題在於所謂的“純思想”並不是我們所誤解的純粹邏輯層麵上的推導,它實際上仍然是思想家對世界嶄新的、獨特的“感受”的升華,隻不過可能由於他所感受的對象本身的某種宏觀性、抽象性使得對這種“感受”的描述也呈現出了某些“純粹”的理性的形式,但這與那種純粹邏輯層麵上的語言遊戲具有本質意義的差別。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文學作品的鑒賞不僅不是可有可無的,“低層次”的,它恰恰就是所有文學研究活動最堅實的根基。基於這樣的觀念,我自己是比較重視作品鑒賞與解讀的,盡管我知道自己的領悟力並不甚強。幾年來,但凡有師長或朋友“拉差”參加“鑒賞辭典”一類編寫,隻要作家作品是我願意閱讀的,我一般都參加了,雖然談不上“樂此不疲”,但至少在“鑒賞”過程中我自己是比較投入的,而且還總是力圖捕捉一些新鮮的感受。書中所選的幾篇解讀文字大體上可以作為這方麵的代表。值得一提的是,正是像這樣的解讀最終推動我走進了一個又一個的文學中人的精神世界,形成了對新詩藝術的全麵把握。我很願意繼續這樣的工作!
以上的這些閱讀文字,除部分收入我的第一本論文集外,均悉數收錄於此。在這裏我還想特別補充一下《魯迅舊詩新論》。我們今天討論“中國現代詩歌”實際上多半都是指“中國現代新詩”,而與之同時,那些大量存在的同樣屬於“現代”的舊體詩詞卻被排斥在外了,這固然是出於對新詩“現代精神”的推重,但卻不能不說缺少了一種更寬闊更有高度的“視野”。同樣作為“現代的”文學現象,舊詩的存在本身就指涉了中國詩人那複雜而微妙的精神世界,何況當絕大多數的新文學作家都在“現代”的領域上兜了一圈之後又紛紛地不約而同地返回了舊詩的境界,這樣的“舊詩”也就與“新詩”產生了對話性的關係,舊詩也成了新詩發展的一種有趣的參照。追根溯源下去,或許我們可以找到關於中國現代詩人在藝術理想與語言意識上的某些深沉的困惑。關於這方麵的成果我集中在了第三部分。當然它們實在是太膚淺了,也可以說基本上還沒有觸及現代舊詩詞這一龐大的陣營本身,一些深層次的問題也並沒有得到真正的展開,今天重讀之,倒似乎隻有這樣的句子還在激發著我繼續探索的興趣:“現代中國作家大量創作舊體詩的遠非魯迅一人,眾所周知,許多早年慷慨激昂地獻身於新詩創作的人最終都不約而同地走上了舊詩的道路,新文學的開創者、建設者們多少都拋棄了‘首開風氣’的成果轉而向‘骸骨’認同,這究竟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