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論中國現代新詩的價值取向(3 / 3)

從以上簡略的追述中我們已經看出,中國現代新詩價值取向的迷亂實際上是一種“文化品性”上的迷亂。

這裏有四種可以影響現代詩壇麵貌的“基因”:中國古典詩歌、中國新詩的現代化要求、西方傳統詩歌(現代主義之前)、西方現代主義詩歌。這四種基因由於“五四”別無選擇的全麵開放而並陳於世,因而完全可能有多種多樣的溝通聯絡方式,從“中國古典傳統詩歌”這一基點出發,至少有四種發展的途徑:

①中國傳統——西方傳統——西方現代性轉化

這集中體現了中國現代詩人急切引入西方先進思潮以求改變自身的願望。這一價值取向是相當普遍的。尋覓郭沫若等人的詩蹤我們又可以知道,所謂“西方現代性轉化”並不僅僅是指現代主義,廣義言之,應包括現代的一切富有影響力的詩歌潮流,比方說新興的無產階級革命詩歌。包括郭沫若在內的相當數量的現代詩人都是在這種“西學東漸”之中接近革命文學的。

②中國傳統——中國的現代化要求

這似乎是與上述道路對立的:強調自力更生、自我完善,既不追逐西方風潮(因為它是“資產階級”的),又不企圖複古(因為仍然要走向現代社會)。以三四十年代的革命文學為典型,它倡導大眾化、民間化,要求建立“民族形式”,以民歌民謠為範本。

③中國傳統——西方詩歌的現代性轉化

這是一種有距離的價值取向。由於西方詩歌在自身的現代化過程中有意識地汲取了一些東方傳統(尤其是中國古典詩詞傳統),如意象的攝取、象征主義手法的運用等等。西方現代詩在經曆了對中國古典傳統詩歌的“否定之否定”之後,倒的確出現了與中國傳統的某些“似曾相識”,於是,在一種民族心理支配下的“曆史的誤會”中,試圖溝通中西兩大詩學理想的價值取向出現了。這類選擇是以30年代中西融合的現代派詩歌為代表。

④中國傳統——中國新詩的現代化要求——西方詩歌的現代性轉化

與的價值取向不同,它不試圖“中西印證”,求其共同點、融會處。與①一樣,它首先承認中國詩歌傳統與西方詩歌有本質上的區別,中國詩歌的現代化必須認真參照西方現代詩的價值取向,這又是與②的觀念完全不同的。但它也如一樣呈現著鮮明的“民族特色”,以創作的事實建構起了與西方詩歌並不完全相同的中國特色,這是它與①的純粹求新逐異觀念所不同的。40年代穆旦等人的價值取向有似於此。

這四種價值取向也不是常常各自為政的,比如②的價值選擇就有更大的遊離特征(這多半與它在西方文化中幾乎找不到對應的參照係統有關,尤其是在這種大規模的“西洋風”中)。這種價值觀念常常與其他價值取向相互滲透,加強著中國現代新詩價值取向的複雜性,比如革命詩歌就是這樣。

即使是那些相對比較穩定的價值取向實質上也是矛盾重重、行而不遠的。純粹的西化求新就是跌跌撞撞地盲目追趕新潮浪頭,結果終於失卻了自我,力不從心,走向了一條狹窄的道路。我們可以看到,當代新時期一些詩人在一陣炫目的光輝之後,也已經裸露了詩情的幹枯。中西合璧,兩廂討好,實質上也終於掉進了中國古典美學的陷阱,剝掉那層燦爛的銀甲,往往就是陳舊發黃的軀體。中國古典詩學與現代西方詩學之間根深蒂固的差距終將在這些詩學體係中烙上內在的傷痕,這也從本質上妨礙了這種價值取向的真正貫徹。

一條比較切實的途徑恐怕是中國新詩現代化內在要求與現代西方詩學菁華的自然契合,即前麵所分析的第四種價值取向。中國詩歌自我更新的首要任務就是有意識地反叛古典傳統,有意識地與古典傳統的詩學理想劃清界線,它的任何實踐、努力都應當源於這個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化要求,其濃鬱的民族性也由此產生。關於民族性曆來有兩種理解,一是簡單的複古,二是目的明確的自覺創新。而隻有創新中的民族性才是生命長青的。比方說,中國傳統的格律詩的象牙塔特征相當明顯,富有民族特色的創新就應當是建設一種以現代口語為基礎的、外在韻律自由寬鬆的詩體,不加分別地鼓吹新格律,恐怕倒不是民族特色了!同樣地,引入現代西方詩學的價值取向也並不是因為它“新”,主要是由於現代西方詩學的價值取向最能體現西方文化的固有精神,對中國古典詩歌傳統的現代轉化最具參考意義。這樣,汲取什麼和怎樣汲取,實際上同樣表現著鮮明的民族特色。比如中國古典詩歌個性意識始終淡薄,因之對於西方現代詩中的所謂“非個人化”怎樣理解就至關重要了。事實上,從整個西方文化精神的脈絡上來把握,“非個人化”絕不是淡化乃至取消詩人卓爾不群的個體意識,恰恰相反,它是為了剝除那些瑣碎淺薄的個人傷感,催促詩人轉入對人本體、對生命自身的深層思考,從而達到一個真實的自我。究其實,倒是真正強健的個體意識被加強了。結合中國詩歌的傳統來分析,我甚至認為真正有價值的中國現代主義詩歌倒不可能與西方現代派完全同質,它必不可少地滲透著一些浪漫主義的精神因素,詩人穆旦的作品中就有這樣的素質。那麼,這種取向是不是也存在一條內在的傷痕呢?我認為基本上不會,西方浪漫主義與現代主義的共容度遠遠大於西方現代主義與中國古典傳統的共容度。後者在一種表麵的相似之下潛藏著本質上的巨大鴻溝,而前者則是在表麵的否定關係中包孕著更深一層的文化精神上的聯係。在關注人的生存狀態、執著探索人的生命歸宿這些最本質性的方麵,現代主義恰恰是浪漫主義最壯麗的深化與發展。

隻是,富有悲劇意味的是,跋涉於崇山峻嶺的中國新詩在可能走上一條希望之路時卻反而逡巡不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