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渴血渴血,複仇複仇!”——《鑄劍》與魯迅的複仇精神(1 / 3)

在現在這“可憐”的時代,能殺才能生,能憎才能愛,能生與愛,才能文。

魯迅:《七論“文人相輕”——兩傷》

一位荒淫無道、敲骨吸髓的封建君主,一位血氣方剛、氣宇軒昂的英雄少年,一位寒若冰霜、孤僻乖戾的冷麵奇俠,由此演繹了一個壓迫與反抗、施虐與複仇的波瀾壯闊的故事。應當說,這一題材並不十分新鮮,甚至基本情節也早在東晉幹寶的誌怪小說《搜神記·幹將莫邪》中就已經形成了。但20世紀的魯迅卻偏偏對它產生了再創作的興趣。那麼,究竟是其中的什麼東西在這位文學巨子那裏激起了感觸和興奮呢?當我們翻開幹寶的原作,一路讀下來時就會感受到,最能讓我們這些現代中國人感喟乃至驚歎的實際上是其中故事高潮的那一幕:

客持頭往見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頭也,當於湯鑊煮之。”王如言煮頭,三日三夕不爛。頭踔出湯中,躓目大怒。客曰:“此兒頭不爛,願王自往臨視之,是必爛也。”王即臨之。客以劍擬王,王頭隨墮湯中,客亦自擬己頭,頭複墜湯中。三首俱爛,不可識別。

此情此景,讓人瞠目結舌,帶給人酣暢淋漓的審美快感,仿佛我們體內的某種積鬱被這幹脆利落的快劍一揮而盡,一種少有的輕鬆開敞之感充溢了我們的每一個細胞。寓藏在這表層的愉悅背後的卻是我們心靈深處那一隅莫名的報複欲,一股由複雜現實多種因素積聚起來的怨憤今個兒都統統轉移到對這位專製暴君痛痛快快的複仇中。

在我們傳統中國的人倫價值觀中,曆來以“和”為貴,以“溫柔敦厚”的性情為上,講“禮”,講“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用魯迅一針見血的歸納說來,就是“即使敵手用了卑劣的流言和陰謀,也應該正襟危坐,毫無憤怒,默默地吃苦。”這一建立在自我壓抑、自我剝奪基礎上的虛假的“和諧”倒實在是以扭曲變態的方式強化了某些人自身的本能欲望,與之同時也通過對無數順民的愚化最終構成了封建的不平等的倫常秩序,後者又作用、強化著前者,惡性循環,無始無終。審美是一種無破壞性的情緒釋放,隻是在我們傳統的文學藝術中,能公開標舉複仇精神,釋放我們幽閉情緒的作品真可謂鳳毛麟角了。恐怕正是這樣,探索現代中國新的人生理想的魯迅才格外看重了這一老掉了牙的誌怪故事,緊緊抓住從中獲得的創作激情,敷衍成篇。20世紀這位思想巨匠的人生觀就在那麼一個遠古的時代反射出了奇光異彩。

我們通常說,無愛也就無所謂恨,而就我們中國傳統形態的現代化改造而言,恐怕恰恰得強調,無恨實際上也談不到什麼愛!魯迅認為,應該“像熱烈地擁抱著所愛一樣,更熱烈地擁抱著所憎——恰如赫爾庫來斯(Hercules)的緊抱了巨人安太烏斯(Antaeus)一樣,因為要折斷他的肋骨”。隻有“公開”和首肯了人自身所有的這些基本情愫,隻有真正理解了人捍衛自己基本人格的複仇精神,符合現代化要求的新型的人倫道德才有重新確立的可能。在魯迅的《鑄劍》中,寫得最有聲有色、驚心動魄、感奮人心的仍然是那一幕空前絕後的“湯鑊煮頭”的高潮:

他的頭一入水,即刻直奔王頭,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幾乎要咬下來。王忍不住叫一聲“阿唷”,將嘴一張,眉間尺的頭就乘機掙脫了,一轉臉倒將王的下巴下死勁咬住。他們不但都不放,還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頭再也合不上嘴。於是他們就如餓雞啄米一般,一頓亂咬,咬得王頭眼歪鼻塌,滿臉鱗傷。先前還會在鼎裏麵四處亂滾,後來隻能躺著呻吟,到底是一聲不響,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複仇複到了如此徹底幹淨的地步,倒叫人有點心驚肉跳了。在幹寶的原著中,義俠計誅楚王,又自刎身亡就算完事,而魯迅卻毫不滿足,還要緊緊揪住,絕不鬆手,讓他們各自的器官繼續廝殺搏鬥,不惜筆墨地最大限度地宣泄著內心的怨憤。如果說原著中的複仇描寫還不可避免地塗抹著比較濃厚的誌怪小說獵奇捕異的色彩,那麼《鑄劍》中的這類“神異”成分則更接近西方超現實主義小說的某些特征——“超現實”的幻術不是故弄玄虛而是曲折呈現著人內心深處起伏不定的情緒波瀾。

就《鑄劍》的整體風格而言,魯迅也力避小說沾染上了古典傳奇的味道。在一篇七百字上下的誌怪小說的基礎上完成萬餘字的再創作,幾乎原作中的每一句話都得擴充為一個具體的情節。但有一個在原作中相當重要的情節卻被魯迅砍去了。這就是“王夢見一兒,眉間廣尺,言欲報仇。”因為這“夢”非常顯著地表現了古典傳奇的風格,以超自然的神秘的因果律結構故事,把讀者帶入似真似幻的超脫於實際情緒的境界,由此形成了中國古典文藝的“閑適”趣味。魯迅也寫夢,但都是與個性心理情緒緊密聯係的“夢”,如“取了弗羅特說”的女媧的夢(《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