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存在的哲學:對現實生命的殘酷背棄——《采薇》、《出關》、《起死》解讀(2 / 3)

魯迅的新的價值取向就是“立人”,即所有的道德信條都應當建立在對“人”基本欲望的肯定的基礎之上。任何信仰、道德、生存哲學的正誤優劣的標準就是看它在多大的程度上順應了人現實生命的需求。

伯夷、叔齊隱遁首陽山絕不同於後世儒生愚頑而虛偽的“衛道”。魯迅努力要在這種“模範行為”中挖掘其合情合理的因子。作為“人”的伯夷、叔齊並不是天生的義士,相反,在一開始倒以在養老堂中明哲保身、苟全性命為基本生活準則。(魯迅有意寫出,被唐代大儒韓愈著文激賞的伯夷倒“最不留心閑事”,攔駕死諫也是“不提防被叔齊拖著”撲上去的。)盡管武王終於興兵滅了商,但二老也還是在養老堂中度日。最終把他們逼上山野的不是周滅商這一“大逆不道的”事實,而是有關周武王慘絕人寰的傳聞。是王道樂土的瑰麗理想與血流成河的客觀現實的巨大矛盾、反差給了伯夷、叔齊以當頭一擊,擊破了他們固有的心理平衡。由此而出走首陽山的義舉就不再是空中樓閣,不可捉摸了。“義”不是外在的綱常而是內在的血液。魯迅從兩位神聖的先賢身上挖掘出了“人”的底蘊,也就便於在人性的現實世界中審視他們的複雜內涵。

問題的複雜性就在於這種作為人的理想的“義”卻竟然是建立在一些道聽途說的信息上。所以當二老得知武王“歸馬於華山之陽”的仁義之舉時,“竟是兜頭一桶冷水,使兩人同時打了一個寒噤”,“從此都有些七上八下起來”,這實際上已經大大地削弱甚至可能是取消了他們為理想而抗爭的行動的意義。接下來的行動多半出於“意氣”了,“心理忐忑,嘴裏不說,仍是走”。這會兒回頭也難,但“走”下去卻隻能越發自絕退路了。這就是伯夷、叔齊的尬尷命運。因為“意氣”,他們絕不願收回“不食周粟”的初衷,又因為理想價值的消失,他們也越發激起了人的生存欲望,采來薇菜,“做法也多起來:薇湯、薇羹、薇醬、清燉薇、原湯燜薇芽、生曬嫩薇葉……”魯迅以幽默的筆調展現了二位義士矛盾、尷尬的處境。

作為中國古代生存哲學的個人理想,也終究脫不了傳統文化總體格局的羈絆。魯迅認為,傳統文化從本質上講是“吃人”的文化,而作為其個人理想的部分也常常意味著對現實生命的背棄、禁錮、吞噬。而如果人已經意識到自身理想的虛幻卻又不得不拚命維持它的意義,那更是一種殘酷而痛楚的現實。

對中國傳統社會而言,饒有意味的還在於:真正捍衛和遵從儒家理想的隻是極少數的知識分子,他們愚昧但卻不乏真誠的本性,而在絕大多數的人那裏,傳統理想不過是一塊入仕高升的“敲門磚”,一種炫耀自己、盤剝他人的陰鷙手段,本質上,他們什麼也不崇尚,什麼也不相信,對真誠地執著於自身信仰的人倒懷著極大的隔膜乃至怨毒。這些“做戲的虛無黨”,實在是我們人生道路上最險惡最難以對付的敵人。在《采薇》中,魯迅除了表現伯夷、叔齊自身難以克服的矛盾外,也著力刻畫了那些路人、強盜、村民的萬千表演,或者是熱情洋溢中的虛偽冷酷,或者是傷天害理的巧取豪奪,或者是巧言令色的精神折磨。伯夷、叔齊最終都死在了這些首陽村人的精神迫害當中,而罪魁就是首陽村的“第一等高人”小丙君。對於伯夷、叔齊難免迂腐的人生哲學,魯迅隻作了程度有限的調侃,而對於“知道天命有歸”、棄暗投明的似乎“開明”的小丙君之流,則表現出了鮮明的厭惡。這是魯迅對中國傳統社會,也是對自身人生遭遇的深刻認識。

一種似乎是神聖的人生理想,不僅是對自身生命的背棄,而且也終於會在虛偽冷酷的現實中被遺棄、被嘲弄、被粉碎,這就是儒家正統精神在中國社會中表現出的第二個特征。

如果說,為了“王道”大義,為了全社會共同的美好理想而抗爭、而犧牲注定隻能是悲劇性的結局,那麼,退而明哲保身、棄剛歸柔、“無為而治”就是明智的選擇嗎?在《出關》、《起死》中,魯迅通過老子、莊子的命運形象地說明,這也不是陽光燦爛的通衢大道。

老子分明意識到,他的學生孔子“背地裏還要玩花樣”,但卻根本無意“和他幹一下”,他把自然的生死運行規律轉移到社會、人生的價值取向上,“硬的早掉,軟的卻在”,於是他要西出函穀“走流沙”,試圖逃避現實,獨享天命。但是第一步就遇到了麻煩,雄關橫亙,難以逾越。這“關”就有了哲學上的象征意味。老子不走通關大道,不走常人之路,而要爬城;不從人間的道路上求生存、求改變,而是“轉入岔路”,避人耳目地越關而過——這倒又是一個象征主義的鏡頭。

隻可惜,隻要還生活在現實,就不得不受現實秩序的製約,逃避的路是沒有的。老子終於還是被守關將士截住了。你想離塵獨居、自得其樂嗎?不可能了。現實社會還有你必須完成的使命,大家虛心請你出山,你難道還有理由拒絕嗎?沒有,你有這個現實的義務!老子不得不硬著頭皮宣講他的“道”了。那些碌碌營利、趨炎附勢的人們自然聽不懂老子消極避世的玄學,於是明裏暗裏,老子收獲著越來越多的譏諷與咒罵。在活生生的充滿現實主義的人生欲望的現實世界裏,老子以為萬能的“柔”變得毫無用處,成為“弱”的代名詞。“明哲”不僅不能“保身”,倒給“保身”帶來了許許多多的麻煩,函穀關的賬房先生已經表示,這樣的著書立說者實在不受歡迎,下次隻能付給老子五個餑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