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寧帖了,默默地相視片時之後,破屋裏便漸漸充滿了我的語聲……她總是微笑點頭,兩眼裏彌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
我們已經感到,這是一種“一邊倒”的交談。“我”是那樣的自信灑脫、侃侃而談,而子君是那樣的稚氣和充滿由下而上的仰視的崇敬。這與其說是一對戀人的熱烈交心,還無寧說是熱情的老師在對好學的弟子“指點迷津”。這並不是說不同層次的人之間不可能有愛情,隻是從客觀上看,這個難以一時消除的“距離差”已為子君、涓生的現代愛情設下了“先天”的障礙。如果說,當時的社會文化環境已經決定了涓生一類知識分子並不可能徹底擺脫傳統觀念,那麼,與涓生本來就有差距的子君就更是如此了。值得注意的還有一個關於雪萊半身像的細節:
當我指給她看時,她卻隻草草一看,便低了頭,似乎不好意思了。
於是,涓生想到,“這些地方,子君大概還未脫盡舊思想的束縛。”這話道破了這個細節描寫的實質意義。
當兩性的生活軌道相交,這就意味著兩性將麵對漫漫人生的同一個生存目標。這時,兩性之間那張神秘美麗的薄紗消失了,兩性深層的各種質素就會逐漸地顯露出來。“共同生活的困難常使配偶感到極度的驚異。主要原因是兩性之間在思想上在生活方式上天然是衝突的”。
較之西方,中國封建傳統對女性的禁錮更強:中國從未有過奧林匹斯山上群神醉舞的光輝的文明史,“現實性”很強的倫理說教之內化能力並非中世紀虛幻的宗教道德所能比擬。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主要還不是“性壓抑”,“性壓抑”是“對一個完全成長了的個人造成的結果”。中國主要是封建傳統帶來的“性弱化”,這更令人悲哀。中國傳統社會造成了女性自我人格的空前失落和人性的空前自我壓抑。魯迅早就發現了傳統女性與男性平等對話之不可能的悲哀:
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兒性;無妻性。妻性是逼成的,隻是母性和女兒性的混合。
中國傳統女性自小便與傳統社會所要求的角色認同:像母親一樣關懷照顧家人,像女兒一樣孝順公婆、丈夫,所有的思想和興趣都隻是對家庭生活而言。我們可以較容易地找出中國封建社會中性與道德的某種衝突,但卻很難找出女性不把獲得丈夫寵愛、家庭內務和順作為自己終生理想的例子。
在子君的深層意向中,又何嚐不是以愛自己的丈夫、為家庭生活的和樂而努力為自己的根本追求呢!
當新婚的熱烈已過,涓生已經感到“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時,子君卻已經相當滿足,她對丈夫是百依百順:“我們在會館裏時,還偶有議論的衝突和意思的誤會,自從到吉兆胡同以來,連這一點也沒有了”;她隻需要“永久是這樣的安寧和幸福”,於是,“竟胖了起來,臉色也紅活了”;她也曾因為與小官太太的“油雞事件”而“包藏著不快活的顏色”,但如果是涓生偶有對她發出的關懷沒有接受的時候,她的神色竟“有點淒然”,這不禁讓人想起一句偏激的話:“女人隻要不愛了或不被愛了時便煩悶。”這時我們才感到,子君將那條愛狗喚名“阿隨”,並與之感情篤深是有深意的。隨者,依順也。這時我們也才理解了,當涓生正式提出分手時,子君那奇特的目光:
……眼裏也發了稚氣的閃閃的光澤。這眼光射向四處,正如孩子在饑渴中尋求著慈愛的母親……
是的,子君已經越來越深地陷入了自己“天性”的事業中,用她的全部身心、全部感情。這時,使她“變得很怯弱”的是家庭生活的困厄,使涓生婚後最後一次“似乎”感到她的“堅忍崛強的精神”的時候,也隻是家庭生活有了一線希望。同時,過於繁複單調的生活也使子君失去了先前的活力,在某些時候也出現了傳統中國婦女的感情麻木狀態:“子君又沒有先前那麼幽靜,善於體貼了,屋子裏總是散亂著碗碟,彌漫著煤煙,使人不能安心做事。”
這種情感麻木深深地凍結了作為新青年所必然具有的一些現代情感。這時候,她不僅隻把愛丈夫作為自己的惟一生活理想,而且對丈夫的“愛”也逐漸走向了一個單一的方麵——對丈夫飲食的操勞。借用孫隆基關於中國人“身”“心”分裂的說法,這就是在“二人”關係中以照顧丈夫的身體(尤其是飲食)為主要任務,而對感情思想卻幾乎不予過問。所以新婚時涓生還能從子君“溫習”舊日情感中獲得一種溫暖,後來逐漸便對這種永無休止的“吃”而煩膩了。涓生對子君的感覺最後隻剩下了“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飯”,“子君的功業,仿佛就完全建立在這吃飯中”,於是,在感情上,甚至“自覺了我在這裏的位置:不過是叭兒狗和油雞之間”,這話是真的。
自我壓縮的人格也進一步麻木了子君的情感。她把生活中的一切憂慮不快,都默默地壓在自己的心中,每當涓生發現她臉色不對時,她總是說:“沒有什麼,——什麼也沒有。”“即使在坐中給看一點怒色,她總是不改變,仍然毫無感觸似的大嚼起來。”自我的壓縮必然帶來對自我原有生活狀態的固著,對情感敏銳感覺的磨蝕,加之對丈夫的無條件依賴順從,她實質上已不可能真正思考丈夫對於改變生活的提醒:
我揀了一個機會,將這些道理暗示她;她領會似的點頭。然而看她後來的情形,她是沒有懂,或者是並不相信的。
沒有向外發展的自我意識,把自己所有的價值都附托在別人身上,使子君從來沒有想到在“冷冰冰的家庭”中如娜拉般出走。傳統的“從一而終”的倫理觀念最終控製著她,她也不可能接受這種新的道德觀:
如果感情確實已經消失或者已被新的熱烈的愛情所排擠,那麼會使離婚無論對於雙方或對於社會都成為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