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毛澤東詩詞重讀誌感(1 / 3)

毛澤東語言

有的人過去了就永遠地過去了,有的語言出現了就不再出現。

原以為,毛澤東的“音容笑貌”和他的詩詞一起已經被塵封在了我的少年時代,這一段泛黃的記憶隻能在我夢的碎片裏倏然而過。但是,有一天,《紅太陽》的音樂迎麵撲來,接著是論著,還有嶄新的畫像,並沒有誰下達指令,也與政府出麵的各種紀念活動無關,中國人的“熱”純粹自發。

戀舊麼?也許是吧。但我卻猛然悟到,其實毛澤東和他的詩詞又何曾離開過我們呢?“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指點江山”、“橫空出世”、“赤橙黃綠青藍紫”這些毛澤東詩語不就是我們的慣用語嗎?“灑向人間都是怨”、“風景這邊獨好”、“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這些著名的毛澤東句子不就是我們大眾化的“雅言”嗎?毛澤東詩詞不僅從來沒有離我們而去,而且倒是與我們的生存關係緊密,緊密得幾乎就不留痕跡,在不少的時候,我們實際上已經“忽略”了這些常用語的來源。毛澤東詩詞儼然就是中國當代語言的一大“武庫”,其中蘊涵著讓我們為之激動為之震撼的巨大語言能量和思想能量。

任何傳統的存在在歸根結底的意義上都將呈現為一種語言的存在。毛澤東思想作為當代中國意識形態的權威對我們思想的規範是一回事,但更重要的卻在於,作為語言的毛澤東詩詞已經深深地融入了當代語言係統,開始產生組詞造句的基本功能,並發揮了語言之於文化的係列重大影響。這就意味著,毛澤東詩詞已經基本上成了我們生存的“語言根基”!

在整個20世紀的中國文學史上,僅僅是幾十首詩歌,其語言就成為“經典”,成為我們生存的話語支撐,這是怎樣的奇觀呢!

於是,我要邁過我的少年,重讀毛澤東詩詞。

忘記了語言的時候

但是,毛澤東讓我忘記了語言!

這是一個怎樣綺麗、雄偉、磅礴的藝術世界呢?天高地闊,蒼鷹翱翔,遊魚回旋,百舸爭流,長風浩蕩,萬山紅遍,群峰似海。壯麗的無限深遠的宇宙一下子撞開了我們自我封閉的門窗,蕩滌著我們麻木、猥瑣和充滿奴性的靈魂,我們的心胸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闊大、光明,我們的生命似乎被注入了一道新鮮血液,我們的精神旋即也上升到一個超群絕倫的層次!在這個時候,我們的注意力顯然已經不在那些宏辭妙句之上了,語言碎片的光輝暫時被一些思想層麵上的輝煌所遮擋了,那麼這又是怎樣的一些思想光芒呢?

毫無疑問,毛澤東詩詞“極其深刻地反映了和概括了我國人民革命力量在幾十年的長期鬥爭中由小到大,從弱到強,逐步奪得勝利的光輝曆程”。中國革命鬥爭的壯麗曆程對每一個關心社會發展的中國人來說都是激動人心的,從中,我們深深地感受著戰火硝煙,感受著曆史的風雲變幻,為創業者艱苦卓絕的奮鬥而激動不已。但是,這就是毛澤東詩詞思想內涵的主體嗎?我頗存疑惑。平心而論,最能讓我們熟悉中國革命鬥爭曆程的並不是毛澤東詩詞而是毛澤東的五卷政論,是以這些政論為指導寫作的種種版本的《黨史》,僅僅通過毛澤東詩詞來感受中國革命的宏大複雜,我們的認識很可能是膚淺的和片麵的。因為,毛澤東顯然無意通過這些即興的藝術創作來細膩全麵地“反映”什麼客觀事實,在詩中,他更關心的是他在這些曆史事件中所產生的主觀意緒。運用古典詩詞形式進行創作的毛澤東主要還是在“抒情”,而沒有“敘事”,這是詩歌本身的藝術規律使然,也是中國古典詩詞的固有傳統。

重讀毛澤東詩詞,最讓我激動不已的意象其實都不是革命史的“大事記”,而是那些充滿生命力的洋溢著毛澤東主觀情懷的部分,是重重圍困之中巋然不動的偉岸,是“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的豪情,是“不到長城非好漢”的意誌,是“九天攬月”、“五洋捉鱉”的宏願。革命鬥爭的具體過程在詩詞當中主要是作為“背景”而存在,為詩歌烘托著一種特定的時代氛圍,毛澤東詩詞當然離不開這一時代氛圍,但重要的還是在這樣的氛圍中創作主體的情感世界。

於是,這也產生了傳統解讀的另一個結論:毛澤東詩詞所表現的思想與情感也就是“毛澤東同誌作為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的高尚的情操、偉大的氣魄和革命的豪情”。應當說,這一結論是完全正確的,也是我們今天走進毛澤東詩詞的一把總的鑰匙,不過,在首肯之餘,我還是感到了一點不滿足:我認為我們以“革命”的境界來高度讚揚毛澤東詩詞的同時卻不自覺地略略縮小了文本固有的美感範圍,我們沒有解釋這樣一個重要的現象,毛澤東詩詞的影響為什麼又是跨曆史跨世界的?至少,在我這樣一個“接受者”看來,能夠撞擊我靈魂的並不僅僅是毛澤東作為一位革命家的革命熱情(盡管這在詩詞當中也是十分重要的),更主要的還是毛澤東作為一個個體,作為一個與我們具有相同文化環境、相同生存基礎的個體所顯示著的獨立、自由與豪邁!因此,除了革命家的曆史形象之外,我們“重讀”到的,還有毛澤東在個體意義上的人格、意誌和精神追求。

於是,毛澤東詩詞的內涵就格外地豐厚起來,它既囊括了革命的曆史,飽含著革命的精神,又是毛澤東個體特征的集中表現。在整個現代詩歌史上,除毛澤東之外,很難有人能夠將這三個方麵的意義都用詩來體會“透徹”,又最終融會貫通,盡情抒寫!於是,在投入毛澤東詩詞世界的最初的振奮當中,我實在又來不及再去咂摸那些辭藻的華美了,隻覺得辭藻的光華完全融入了詩人精神光華當中,而這一精神又是這樣的空前絕後,這樣的具有無可抵擋的魅力!

“忘記語言”意味著詩人的主觀感受確立了自己最恰當的語言形式,如魚之忘於水,毛澤東對情感的捕捉和他對詩語言的確定一樣的嫻熟。恐怕也正是這樣的“嫻熟”和“忘記”才創造了我們最終所不能忘記的“語言”!

這是詩感與詩語的辯證法。

這一藝術的追求隻有運用藝術的標尺才能夠衡量其獨特的價值,五卷《毛澤東選集》必須在政治理論的範圍內加以評說,而毛澤東詩詞則應當在中國詩歌美學的範圍內加以評說。這裏至少有三個可供參照的詩歌背景:中國古典的“豪放”型詩歌、中國傳統的“領袖”詩歌以及現代中國的舊體詩詞。

讓我們在重讀之中細細體會。

欲與天公試比高

我們曾經是何等的貧弱,何等的卑微呢!在層層疊疊、密密匝匝、盤盤曲曲、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社會“網絡”、倫常秩序裏,我們生存,我們發展,我們運動,我們變成了阿Q、小D、王胡,變成了華老栓、孔乙己甚至四銘,我們沉浮在生的旋渦,忙碌不堪,古老的詩詞在遙遠的時空中飄動,“怒發衝冠憑欄處”那隻是一個遠而又遠的影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不過是我們夢中的一口清茶。

毛澤東詩詞卻是一股大風!明明是從他處呼嘯而來,卻又像是在我們心底蕩起,它席卷著大地,帶著我們的靈魂,向宇宙之巔升騰而去。大風揚過,我們渾身的晦氣、俗氣、黴氣和著枯枝敗葉一起紛紛卸落,我們升華了,我們超越了,腳下是一覽無餘的人間,四周是澄澈明淨的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