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說,這就是“崇高美”。
毛澤東詩詞何能如此之“崇高”,因為毛澤東攝入了大自然最闊大與壯觀的景象,而且“欲與天公試比高”。
這裏集中了中國詩詞發展史上最豐富、最壯麗的自然意象:“蒼茫大地,寥廓霜天”、“蒼山如海”、“風卷紅旗過大關”、“霧滿龍岡千嶂暗”、“倒海翻江卷巨瀾”、“高天滾滾寒流急”等等。毛澤東還經常用“千”、“萬”等數詞來修飾、定位這些巨大的自然物象,表現出對大自然的盡情盡致的占有。常常地,與千、萬等數字聯係在一起的句子就是最令人難忘的那些詩歌境界,如“寥廓江天萬裏霜”(《采桑子·重陽》),“萬木霜天紅爛漫”(《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飛起玉龍三百萬”(《念奴嬌·昆侖》),“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沁園春·雪》),“萬裏長江橫渡”(《水調歌頭·遊泳》),“萬裏長空且為忠魂舞”(《蝶戀花·答李淑一》),“坐地日行八萬裏,巡天遙看一千河”(《七律·送瘟神(其一)》),“喜看稻菽千重浪”(《七律·到韶山》),“紅霞萬朵百重衣”(《七律·答友人》),“萬花紛謝一時稀”(《七律·冬雲》)。
有西哲雲,正是在這些壯麗的自然當中,我們“看到它處處富於精妙、堂皇、美麗的事物時,我們就立刻體會到人生的真正目標究竟是什麼了。……”“崇高就是‘偉大心靈的回聲’”。對此,毛澤東也早就心領神會了。早在湖南一師念書的時候,他就把“汗漫九垓,遍遊四宇”作為“養氣”、“益氣”的重要方式,幻想能夠“登祝融之峰,一覽眾山下;泛黃渤之海,啟瞬江湖失”,因為,“周覽名山大川”能使“襟懷乃益廣”(《講堂錄》)。毛澤東的一生從未停止過遊曆山川,而且每到一處,總是喜歡即興抒懷,寫其浩蕩之氣。
在數千年詩歌傳統裏長大的中國人,竟然還能在這一“陳舊”的樣式中獲得空前的掀動,的確發人深省。難道我們從來就與崇高之美無緣麼?李白、辛棄疾、蘇東坡不也是“豪放”之士,他們的“豪放型”詩歌不也就是從大處落筆,盡情渲染自然的恢弘壯麗嗎?諸如李白的“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雲萬裏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辛棄疾的“楚天千裏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蘇軾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念奴嬌·赤壁懷古》)等等。據說,毛澤東從不掩飾他對李、蘇、辛等人的喜愛之情,他曾提筆為友人疾書李白的《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辛棄疾的《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在他故居的藏書裏,圈畫得最多的便是辛詞。
但是毛澤東超越了李、蘇、辛,因為,他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感麵對大自然。在中國古典的“豪放型”詩歌裏,大自然固然是壯觀的,但有意思的是,麵對自然的奇偉壯麗,詩人的精神不僅沒有被掀動、被提升,反倒自我萎縮了,仿佛是自然的宏大在心理上造成了詩人難以名狀的恐懼,以至自我坍塌!蜀道的高山峻嶺讓李白唏噓不已,歎息道:“錦城雖雲樂,不如早回家。”(《蜀道難》)麵對“大江東去”的豪壯之貌,蘇軾則滿懷惆悵:“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念奴嬌·赤壁懷古》)“楚天千裏清秋”在辛棄疾的眼中幻成了“憂愁風雨”(《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無論是怎樣雄壯的大自然都無法消除詩人內心深處的種種愁怨,於是,“千”、“萬”這些數詞倒是經常與“愁”相連了,如李白“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蘇軾“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等。在毛澤東詩詞裏,大自然的壯觀卻總是激發了詩人的亢奮與豪情,人的精神總是緣著自然景物的闊大與巍峨,向外擴展,向上飛騰。“萬類霜天競自由”的蓬勃讓詩人意氣風發:“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沁園春·長沙》)在“萬木霜天紅爛漫”之中,“天兵怒氣衝霄漢”(《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登上六盤高峰,任西風漫卷,豪情澎湃:“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清平樂·六盤山》)望著白皚皚的冰雪世界,思昔撫今,仰天大笑:“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沁園春·雪》)。詩人的精神不僅因大自然的偉岸而自我擴充,甚至還躍居自然之上,以強大的主體意識來調撥自然、戰勝自然、改造自然。毛澤東斷言:“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他要“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沁園春·長沙》),他要“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水調歌頭·遊泳》),他向“橫空出世”的巍巍昆侖發出挑戰:“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念奴嬌·昆侖》)。
何為“天”?天就是大自然為我們所劃定的生存界線,天就是無限高遠不可企及的象征,中國思想文化似乎是深刻地領悟了人的渺小和有限,領悟到在文明進化的取向上人所不可避免的艱難,那麼就“天人合一”吧,放棄人之為人的執著,反轉生命運動的方向,回到物我渾融的境界。我始終偏激地認為,第一位“天人合一”的構想者是天才,第二位應當是凡人,以後的則都墮為了庸人。
惟毛澤東喊出了“欲與天公試比高”,於是他便成了千年詩史之末的又一位天才。
我自巋然不動
毛澤東屹立於藝術畫卷的中央,他雄視大千世界,悠然、自信而樂觀,萬事萬物各有自身的自由、灑脫和力量,但又都拱衛著人的存在。“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西江月·井岡山》),“狂飆為我從天落”(《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在毛澤東的視野裏,人和大自然不時相互分離,而人的意義也就在這種“分離”之中,在於我們能夠在“分離”中重新確定世界的意義。《采桑子·重陽》就集中體現了這一精神,它從描寫重陽節的戰地風光入手,“表現戰爭勝利後的喜悅和對革命前途的樂觀”。但是,我認為最最重要的是,這裏的“喜悅”與“樂觀”並不是“與生俱來”的,它有自己形成強化的過程。第一句“人生易老天難老”,表現了詩人此刻心境的矛盾複雜性,一方麵,“人生易老”令人感傷(曆來的解說者都想竭力證明這句話的革命樂觀主義,其實毫無必要),但另一方麵,詩人又有意識地顛倒了語序,把“難老”的軒昂放在句子的後半部,這又從感傷中揚起一股向上的情緒,顯露著一種抗爭的意味,我認為,這樣的感傷與抗爭正是毛澤東以人為標準,重新賦予世界以意義的過程。“易老”與“難老”把人和自然生命的節律分離了,自然的永恒映襯出人自身生命的短暫,無論怎樣講,這都是令人傷感的,但是,因“分離”而惆悵在毛澤東又隻是短暫的一瞬,他立即著手從“分離”的現實中以人為中心尋找新的意義,於是,颯颯秋風之中,重陽的菊花格外芬芳,即將到來的肅殺時節倒比春天更讓人著迷,其實,與其說這是大自然的春光,還不如說是詩人精神世界的春光,是詩人的“我”重新塗繪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