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無我”走向“有我”乃至“惟我”,這正是青年毛澤東思想的發展趨勢。“有我”與“惟我”的提出是毛澤東吸收“五四”時代精神、融合中西文化觀念的結果。在關於泡爾生《倫理學原理》的批語中,毛澤東認為:“吾人一生之活動服從自我之活動而已。宇宙間各物之活動,各物服從自我之活動而已。吾從前固主無我論,以為隻有宇宙而無我,今知其不然。”“除去我,即無宇宙”,“世界固有人有物,然皆因我而有也。我眼一閉,固不見物也”,“我固萬事萬念之中心也”,“故謂個人之價值大於宇宙之價值”。盡管這隻是毛澤東的早期思想,毛澤東在後來的一生中大大地發展了自己的思想追求,從“惟我”走向社會,但是,在以自我為根基的詩歌創作活動當中,我們還是可以看到其影響是不容忽略的,在詩的世界裏,毛澤東更像是一個個性主義者,一個個性飽滿的、意誌剛強的人。
由此,毛澤東詩詞也就與中國曆代的“領袖”詩詞區別開來了。
無疑,毛澤東詩詞是不能與封建時代的帝王詩詞相提並論的,從本質上講,一生反封建的毛澤東是與任何帝王將相根本對立的。不過,在閱讀毛澤東詩詞的時候,我又的確是真真切切地想起了劉邦的“大風”,曹操的“滄海”,想起了李世民、朱元璋的種種詠歎,因為麵對蒼莽的大地,毛澤東自身就經常遙想著這些曾經也是吒叱風雲的人物,毛澤東啟發了我:在作為特定時代的民族領袖的意義上,我們不正該把毛澤東詩詞作一番新的比較嗎?可能正是在這樣的比較中,毛澤東身上的時代印跡才會更加的鮮明奪目。
中國古代的帝王詩大體上可分為兩類,一是以蕭衍父子、陳後主為代表,“思極閨闈之內”,纏綿哀婉,柔弱無力,在聲色犬馬當中,自我迷失了。二是以劉邦、曹操、李世民、朱元璋、康熙為代表,時有氣吞山河、慷慨激昂之辭,但是在他們絕大多數的作品裏,都不曾有過肯定自我、以自我的意誌旋轉乾坤的追求。朱元璋詩歌有“我”,但卻是一個粗魯、霸氣十足的“我”:“百花發時我不發,我若發時都嚇殺”(《詠菊花》);“殺退江南百萬軍,腰間寶劍血猶腥”(《不惹庵示僧》)。一位雄視萬方的專製君主當他以詩的方式表達自身的思想情感時,竟然是這樣的缺乏自我意識,缺乏“我”對世界的豐富深刻的認識,或者是哀婉,或者是粗鄙,或者就隻能感慨幾聲,這真是值得我們深思的曆史現象呢!
詩詞中的毛澤東是剛健豐滿的,是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他投身烽火連天的戰場,參加社會革命的實踐,在炮聲隆隆、風雨交加中昂首闊步,又抓住緊張生活的每一個間隙,觀賞獨好之青山,暢遊大江大海;他氣宇軒昂,胸懷博大,萬水千山,隻等閑視之;他富於幻想,時時走入理想社會的詩情畫意裏;他珍惜人與人之間的真摯情感,思念故人,與朋友們你唱我和。
毛澤東的“自我”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產物。
現代舊詩格局中的毛澤東詩詞
毛澤東的創作活動並不孤單,現代舊體詩詞本身就是一股不容忽視的潮流,它們是現代中國詩歌的組成部分。
隻是毛澤東和他的詩詞同行們都遇到了一個不小的難題:這就是如何在現代社會的生存環境中保存“舊體”的生命力。魯迅說過,一切好詩到唐都已經做完了。中國傳統詩詞這朵綺麗的花朵早就過了它的花期,現在,該是落花時節了吧。
這樣,現代舊體詩詞創作的困難性就遠遠超過了中國現代新詩。如果說,新詩是中國現代文化在時代變遷之際的主體選擇,那麼,現代中國舊詩則屬於非自覺趨向,新詩代表現代人銳意進取的一麵,舊詩則是現代人難以割舍的一麵;如果說整個現代中國詩歌都有一種生存的艱難,那麼,這種艱難又尤以舊詩為甚,因為舊體詩詞的創作本身就麵臨著這樣的尷尬:現代文化觀念與美學理想的衝擊是難以避免的(包括來自新詩的衝擊),而詩詞這一文體形式卻又理所當然地把人們的“期待視野”引回曆史,引回唐詩宋詞的境界當中,這是兩股取向不同的牽掣力,它們把現代舊詩拉向了不同的方向,一些創作更多地受到傳統美學趣味的吸引,因而竭力在作品中抒寫細微的感觸,抒寫物我應和的顫動,如沈尹默、宗白華、鬱達夫、俞平伯、朱自清、王統照等人的一些詩詞,不過,在現代人騷動的靈魂與傳統美學的物我兩忘之間,人們似乎很難協調。於是,在現代舊體詩詞之中,能夠與唐詩宋詞相匹敵的幾乎找不到;另外一些創作又盡可能地容納著現代文化的信息,開始背離傳統美學的理想,其顯著標誌就是擴大“自我”在詩歌中的發言權,把“自我”從大自然中“分離”出來,同時加強詩的議論性,“以文為詩”,有意識地與傳統詩歌的意境理想相抗衡,從理論上講,這一種選擇應當是現代舊詩確立自身獨立形象的良機,但從實踐來看,卻又困難重重。關鍵的因素在於,中國現代詩人究竟有多少自我意識,其個體的意誌力究竟堅定、頑強到怎樣的程度,議論是來自自身的理性精神呢,還是來自外界的某種理論說教?還有,理性的敘述與詩歌固有的接受習慣之間,又當作如何的處理?於是,我們看到,在不少的舊體詩詞裏,那些“我”並不夠豐厚、充實(不妨可以讀一讀柳亞子與毛澤東的幾篇唱和之作),不少的篇章刻意雕琢語詞,顯得生澀、拗峭(如茅盾“搏天鷹隼困藩溷,拜月狐狸戴冕旒”一類),而即便是一些深受今人稱道的作品,其實也主要是在理性層麵上有認識價值,絕非什麼千古絕唱。
我不敢說毛澤東詩詞就代表了現代舊體詩詞的最高成就(也許,在這種創作的困境當中,已再難有什麼最高成就了),但我仍然有一個強烈的感覺,這就是,毛澤東詩詞在某些方麵所進行的嚐試和所獲得的成功是許多現代詩詞作者所沒有具備的。
傳統與現代在毛澤東那裏作了富有啟發性的融合。
毛澤東作為詩人的主體人格容納了更多的現代特質:“欲與天公試比高”的精神品格,“我自巋然不動”的剛健個性。現代的毛澤東超越了曆史,也超越了許許多多的同行,當他人不知不覺地轉向淺吟低唱,重溫古典之夢,從而表現出追求的疲軟時,毛澤東照樣一如既往地保存了對自我、對未來的巨大信心,高唱著一曲又一曲的“自我表現”之歌。
毛澤東又似乎有意識與現代“理性主義”的詩思拉開距離,他喜愛語言的明白曉暢,討厭雕琢詞句,他鍾情於生動的物象,反對抽象的說教,他仍然遊曆自然,忘情山水,習慣於在大自然的“感興”中即景抒懷。所有這些創作手段,又都來自於毛澤東深厚的傳統詩教,他以自己的感受保留了中國傳統詩歌藝術中最有魅力的成分,從而較多地滿足了讀者的古典式的“期待”。
毛澤東既提升了我們,又滿足了我們,於是他的聲音幾乎是無可抗拒地進入了我們的靈魂,掙也掙不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