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
任何一種文學思潮的輸入,都必須經受時代特征和民族文化心理的雙重篩選。李金發醉心於西方象征主義,但時代卻使他拋不開浪漫精神,尤其很難改變民族的審美心理結構。而且,這兩者還有這樣一個關係:作為民族傳統的心理,有一種向後的逆行力量,正是由於它的內在牽引,使我們的詩人在追求最現代的藝術時,實際上都在不知不覺中“降”了一格,“回”了一步。
“哭”與哀愁、呻吟是李金發慣有的抒情方式,“黑夜長久之痛哭”(《十七夜》),“衰老的裙裾發出哀吟”(《棄婦》),“遠處的風喚起橡林之呻吟”(《遲我行道》),這些突破了傳統和諧美的意象是李詩對中國現代詩壇的一大貢獻。但是,從更深的層麵講,它又有著特有的民族心理積澱。比如從心理學上講,能哭並非大悲,至少它還有痛苦的具體原因,還有這個較好的消解方式。大悲而絕望者,則不能明確痛苦的具體原因,也找不到發泄解脫的具體手段,如墮冥冥之中而四麵受敵,欲呼不能,叫喊不應,困頓至極,已無所謂眼淚。西方象征主義詩歌中就很少見到“哭”、“眼淚”這類哀哀怨怨的傾訴了,那裏多是一種靈魂被風幹曝曬得吱吱有聲的感覺,如“在茫茫深淵上麵,/搖我入睡。時而,又風平浪靜,變成/我絕望的大鏡。”(波德萊爾《音樂》)
中國知識分子畢竟缺乏那種外向的衝蕩的文化環境,傳統社會提供給他們的自我實現之路是狹窄的,並且不得不以“委曲求全”的人格作為代價,於是,內向柔弱的心態應運而生。哭、哀愁、呻吟是這種心理的自然流露(隻要社會還默許他們的這點“自由”的話)。
比如,同是“借酒澆愁”,李金發是“我酒入愁腸,/旋複化為眼淚”(《黃昏》),痛苦之情需要在眼淚中流出,心境盼望重新穩定。而波德萊爾則是:“就在同樣的譫妄之中……/逃往我夢想的樂園”(《情侶的酒》)。憑著酒力滿足一時虛幻的超越意識,但卻是純粹外向和剛性的。
又比如,李金發和魏爾倫都喜歡借琴抒懷。李金發的琴聲象征著自我的理想,“奏到最高音的時候,/似乎預示人生的美滿”。隻是,有外來的強力要衝擊它:“不相幹的風,/踱過窗兒作響,/把我的琴聲,/也震得不成音了!”悲劇在於:“她們並不能了解嗬。”把希望寄托在別人的態度上,而不是自我的某個選擇,這是頗具民族傳統的。因而,“我若走到原野上時,/琴聲定是中止,或柔弱地繼續著。”(《琴的哀》)全詩的結尾似呻吟似幽怨,充分顯示了詩人在外力打擊下的柔弱心態。而魏爾倫的琴聲,則已不是一種明確的理想,而是一種無端的歎息,一種莫名的情緒,“長歎的聲音,/顫動在提琴”(《秋歌》)。悲劇主要不在外力的打擊而是琴聲的本身,也就是人自我的內在騷動、內在矛盾,“舊時的情況,兜來了心上”,人自身的矛盾激化而無可排解,這是人無可奈何的事。然而,有膽量“抉心自食”,進行自我的卷動,這本身便顯示了西方人的剛性心理結構。從這裏我們也可以看出,李金發的人格形象為什麼總是完整的自足的,從不自我分裂,正是傳統的自我平衡機製抑製著他走向現代主義,同時也銷蝕著浪漫主義的精神,西方浪漫主義後期出現的感傷派也很少有李金發這樣柔弱多淚的,那是一種“宏大”型的感傷。
李金發的哀怨不僅在“大是大非”上,在個人的愛情、日常生活問題上尤其如此。比如李金發的許多愛情詩都給人這樣一種感覺,仿佛詩人在吃力地追逐著理想的對象,卻多半是可望而不可及,我們的詩人疲於奔命,終於累倒在人生的中途:“我背負了祖宗之重負,裹足遠走,/嗬,簡約之遊行者,終倒睡路側”(《我背負了……》)。疲憊感與柔弱感是一脈相承的。要補充的一點是,從心理上講,這種疲弱效應還可深究到中國知識分子的一種依附意識。中國社會向來不賦予知識分子建立獨立人格的道路,而總是將他們綁縛到政治的戰車、倫理的玉柱上。具有傳統心理積澱的現代知識分子在麵臨自身獨立的人生選擇時,就難免暴露出這種傳統的後遺症來。
於是,他們需要“手杖”:“嗬,我之保護者,/神奇之朋友,/我們忘年地交了”(《手杖》)。
於是,他們愛情中的“戀母情結”也十分顯著:“你壓住我的手,像睡褥般溫柔,我的一切管/領與附屬,全在你呼吸裏”(《無題》);“我在遠處望見你,沿途徘徊/如喪家之牲口”(《印象》);“我恨你如同/軛下的駑馬,/無力把韁條撕破,/如同孩子怨母親的苛刻……”(《我對你的態度》)而此時此刻的李金發正生活在巴黎。
巴黎,西方現代文明的縮影,“一方麵是最高雅的社會的新鮮可愛的麵目,個個年輕,活潑,有詩意,有熱情,四周又是美妙的藝術品和闊綽的排場;另一方麵是濺滿汙泥的陰慘的畫麵,人物的臉上隻有被情欲掃蕩過的遺跡。”(巴爾紮克《高老頭》)
一個青年,一個來自古老東方具有擺不掉的傳統心理的青年,這是一種反差巨大的生活,激動與壓抑,躁動與自卑,人性與獸性,現實渴望與心理重負……外在的吸引與內在的抵觸使一個柔弱、疲憊的靈魂何等的苦不堪言。這與鬱達夫留日大約有些相似,不過鬱達夫多些“暴露癖”,甘願無情地解剖自己,而李金發卻似乎更願意自我掩飾一些。
李金發詩歌的佶屈聱牙可以從這裏得到部分的解釋:它來源於詩人對人生欲望的羞澀心理,欲言又懼,如履薄冰,戰戰兢兢,遮遮掩掩,詩人仿佛總在回避某些切膚之感。
不錯,詩人是中國詩壇上少有的公開書寫“死亡”、“黑暗”、“恐懼”等深層心理的人,但我們又看到,這些抒情大多放在一個寬泛的概括的環境中,而一當進入具體的感受領域,觸及詩人的貼切體驗時,他的文字就閃閃爍爍起來了。如《給Jeanne》,麵對這位法國少女,詩人有些什麼意念呢!是“同情的空泛,/與真實之不能期望麼?無造物的權威,/禁不住如夜螢一閃”。“同情的空泛”大約是現實,“真實”大約指“真實的感情”,接下去,應當是“我”無造物的權威,所以不能左右你,“夜螢”估計是暗示少女閃爍的眼睛吧。這種愛而不得所愛,卻又不能克製內心欲念的複雜心理,內向羞澀的詩人是不會直抒胸臆的,他有意無意地采用了象征主義的暗示、省略。如果這種手法在詩中多一些,詩就會自然顯得別別扭扭、晦澀難懂了。我們在上一部分分析過的《題自寫像》也有這種情況:“耶穌教徒之靈,/籲,太多情了。”省略了“我想成為耶穌教徒”這層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