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題為《果園交響詩》的報告文學曾生動地敘述了傅天琳的生活與性格。在果園勞動時,為了跟得上大夥兒挖土的速度,她天不亮就出工,一個人拚命地幹,手掌磨破了,鮮血把她的手和鋤把粘在了一起,她咬著牙一聲不吭。當肝炎、腎炎先後向她襲來的時候,她躺在病床上,一隻手捂著病區,另一隻手還緊緊地握著筆……巴渝精神頑強、堅韌的特征在這位弱女性的身上特別地引人注目。
傅天琳曾這樣自我描述:“我是一個孱弱的人,愛哭/不像那些開朗的女孩子/我怕冷/怕蛇/怕那些也很膽小的小東西/我摔過很多跤/在挑擔子的時候/在走夜路的時候/我隻是不會偷懶”(《一個人的感受》),這似乎是要竭力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怯弱的小女孩。其實,在我看來,能夠有膽量表現自己內心孱弱的人本身就是頑強的、堅韌不拔的,“不會偷懶”便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執著。詩人將這樣的人生追求投射在大千世界,於是,山川草木也就成了這一精神的化身。她詠樹枝:“啊,你這信念和忠誠的統一,/你這堅強和柔韌的結合!”(《樹枝》)詠麥苗:“柔若無骨的小苗,是感受與抗爭的旗幟。”(《麥子》)她這樣鼓勵外出的丈夫:“眉結緊鎖的男子漢不是男子漢/牽掛太多的丈夫不是好丈夫/去吧,不要擔心這樣那樣的事情。”(《帆影》)
有頑強堅韌的意誌,也就有開朗樂觀的人生態度,巴渝精神的這兩個方麵是相互依托的。傅天琳詩歌樂觀明朗的格調、透明天真的情趣已為評論界所公認。她似乎真的生活在一個詩化的世界裏。這裏果園飄香,牧歌聲聲,孩子甜蜜地躺在搖籃裏,世界彌漫著和諧友好。有時,她想象自己是一顆“透明透亮”的“雨滴”,“帶著無邪的天真,/帶著野性的調皮”(《雨滴》)。又想象自己是一隻熟透了的“蘋果”:“我的微笑,掛在孩子臉上/我的甜蜜,流進老人心窩。”(《我是蘋果》)她無拘無束、瀟瀟灑灑地走在一條通衢大道上:“我走在大街上,田野上/走在和我一樣匆匆前行的人群裏/我知道周圍有許多這樣的人/我信賴他們,我愛他們。”(《一個人的感受》)當然,這並不是說傅天琳對人生的艱辛與苦難視而不見,她也曾因“災難”卡住脖子而悲歎(《無題》),因等了20年的“團圓”而感慨。不過,從總體上講,她更傾向於用真善美的靈魂去過濾這些淤積的痛苦,最後得到的仍然是那一份天真和明淨。她說,“詩人是苦難最多的人”,但“一公升的苦難/甚至要泛濫出一百公升的歡樂來”,“頭發白了才好/有白發才有風度/皺紋多了才好/有皺紋才有深度”(《森林之夢》),“沒有柳笛兒照樣吹春天的調/沒有貝殼兒照樣趕大海的潮”(《音樂島》)。她甚至說:“詩人隻懂得去愛/即使被拋棄之後依然去愛/即使被愛過一百分之一秒/也視為長久。”(《序幕已經拉開》)
三
傅天琳生活在巴渝文化之中,她的詩歌創作又生動地傳達了巴渝文化的人生態度及精神品格。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傅天琳對巴渝精神的接受最終又上升到了一個相當自覺的層麵上。《暖暖的西南風》就顯示了詩人的這種自覺意識:“暖暖的西南風/搖響塔尖的風鈴/穿過亮節的竹林/一片嵐氣與曠達冉冉升起/西南風走訪古今軼事/西南風縱橫天下大事/斷然肯定/這裏是春天……”
傅天琳的“西南風”有兩個顯著特色。其一,雖然這“風”被籠統地冠以“西南”,但從全詩出現的諸如長江、嘉陵本田、美術學院的鋁合金雕塑等等意象來看,“西南”實則“巴渝”,西南風亦即“巴渝風”。其二,在詩人眼裏,巴渝風胸懷寬廣、吞吐萬象,它既屬於曆史又囊括了現實,同時預言、指引著將來:“西南風研究過馬克思/研究過魏征”,“讓裝訂許多遍的政治經濟學”“鮮活起來”,引導每一個人“走入廣闊的生活”,“讓大西南的生命飛翔起來”。顯而易見,巴渝風實際上就是傅天琳眼中的巴渝文化與巴渝精神,它的“博學”的氣魄顯示了巴渝文化通西蜀、下夜郎、接楚湘的兼收並蓄、無所不包的寬容氣象,它“不懂得什麼叫凝固”的活力又表現了其可貴的開明:“這西南風的足跡永遠不絕/這大西南的夢與欲望就永遠不滅。”看得出來,20世紀80年代的詩人傅天琳尤其讚賞巴渝文化的寬容與開明。這一品格與時代精神合拍,加強了詩人對地域文化的自信心,促使她能夠在一個更自覺的意義上來理解和推進巴渝精神。
我認為,對地域文化的這一自信和讚賞對傅天琳詩歌的影響是雙重性的。
首先,巴渝文化的這種相對的寬容與開明著實讓每一個熱愛生活的人著迷,並喚起他們由衷的眷戀之情。這樣,他們可能會因此忽略了這一文化係統本身的若幹缺陷,因而也就相對地缺少了那麼一點自我反省精神,批判和超越這一文化傳統的意識不夠強烈。比如,我們看到,以重慶為中心的巴渝文化頗具中國城鎮文化的特征,即築城建州的時代較早,在漫長的曆史發展中城鎮居民的生活方式、人生情趣對整個文化圈產生了較強的輻射式影響,這樣,整個文化呈現出一種與居民生活相適應的“重實際、黜玄想”的風格。前文我們所述的傅天琳詩歌表現“生存”的某種“寫實”之風,歸根結底地分析,應當就是這種文化精神的反映。在很長一個時期中,傅天琳詩歌都不作過多的形而上的思索,即便是選擇了一些“形而上”的題材,如死亡、寺廟、神像,也還是吟唱日常生活中的思想情感。例如,她這樣寫一位抗洪救災的英雄的遺像:“……你正是這樣微笑著/壓住波濤/用寬闊的肩——橫跨在/水與死亡之間的/生命線/一群被圍困的老人和孩子/就從上麵安全地通過……”(《你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