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中國新詩:中國現代文化的幾個讀本(1 / 3)

文化是人類精神的財富,而詩歌則是藝術精神的殿堂。貯滿現代中國人精神內涵的中國現代新詩文本可以說就是現代中國文化的“信息庫”,對新詩文本的解讀也就成了揣摩、把握中外文化脈搏的一種方式。以下我們選擇了十首新詩加以解析,這種選擇當然不是為了樹立某種新詩史的經典,而是因為這些作品中包含了現代中國的諸種生存狀態或價值命題:生命、死亡、人格、愛情、民族、信仰、人倫、生存、自我與語言。

一、生命:衰敗的感覺

長發披遍我兩眼之前,

遂隔斷了一切羞惡之疾視,

與鮮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

黑夜與蟻蟲聯步徐來,

越此短牆之角,

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後,

如荒野狂風怒號,

戰栗了無數遊牧。

靠一根草兒,與上帝之靈往返在空穀裏,

我的哀戚惟遊蜂之腦能深印著;

或與山泉長瀉在懸崖,

然後隨紅葉而俱去。

棄婦之隱憂堆積在動作上,

夕陽之火不能把時間之煩悶

化成灰燼,從煙突裏飛去,

長染在遊鴉之羽,

將同棲止於海嘯之石上,

靜聽舟子之歌。

衰老的裙裾發出哀吟,

徜徉在丘墓之側,

永無熱淚,

點滴在草地

為世界之裝飾。

——李金發《棄婦》

這首詩是中國現代象征主義詩歌的先驅李金發詩集《微雨》的開卷篇,也一直被視作他的代表作。詩借巴黎街頭一個肮髒、枯萎的棄婦形象,傳達了詩人對人生衰敗的哀歎。第一段是近寫棄婦的現實境遇。這是一個飽經人生艱辛的女性,她的創口至今還在腐爛、擴張,惟一能自我保護的隻是她那一頭肮髒的長發。世人的白天不屬於她,她隻好蜷縮著化膿流血的軀體,在街角如一團枯骨睡去;夜晚她與吞噬人肉的蟻蟲作伴,任何細微的夜聲蟲鳴在她聽來都如狂風怒號,可知其承受力之差,心靈已到了崩潰的邊緣。第二段寫棄婦的內心活動,她在茫茫苦海中祈求上帝的救贖,盼望與上帝同在。不過中國詩人李金發這裏寫出的“救贖”境界倒更像是中國古詩物我合一的“超脫”,是深山空穀的高邈曠蕩,是生命化為山泉、紅葉。第三段仍然是寫類似的心理,隻是換了視點,從詩人眼裏來觀察。一首詩中多次轉換抒情角度,是李金發的特點。所謂“時間之煩悶”當指人在分分秒秒中逼近死亡、不可解脫的宿命。同遊鴉一起靜聽舟子之歌,這是超凡脫俗、靜觀人生的理想境界,可惜,這都“不能”!以上兩段與其說是寫棄婦的心理,不如說是直寫詩人的人生態度。最後一段也是詩人在觀察棄婦,但見那裹在破舊衣裙中的枯萎的軀體在荒墳敗草間移動,一步步接近死亡,麻木呆滯的臉上沒有眼淚,這個世界也不再需要她的淚水,即便是用來點綴那片草地也不需要!她的存在,對世界、對別人都是可有可無的。棄婦如此,這個漂泊異鄉的遊子李金發是否也如此呢?進而言之,對於每個注定要走向生命盡頭的人來說,難道就不是這樣的麼?全詩在生命存在到了無所謂的境地中結束,留給讀者一段深長的慨歎和思索。

作為“現代中外文化的讀本”,《棄婦》的意義在於它對生命苦難、時間煩憂等主題的較為深刻的展示,這顯然與我們所熟悉的中國古典詩歌的主題與情緒拉開了距離。在《棄婦》麵前,“世事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韋應物)式的抒情是略嫌概括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劉希夷)雖也悠長深遠,但也缺乏那種連綿不絕的醇厚,而“東風滿天地,貧家獨無春”(羅與之)則是中國文人的諷諫之辭。李金發的《棄婦》的確是“現代”的,因為它已能突入生命的苦難本身,生命衰敗的“內在”境況及“過程”都在這裏獲得了細致而真切的表述,而且表述現實生命的狀態就是詩人的創作目的。當然,我們也有趣地發現,即便是在作這樣的“現代”表述的時候,詩人精神深處的一隅依舊浮動著傳統中國文人的意趣,這啟發我們,中國現代主義的“現代”畢竟還是中國人的“現代”,而建構中的中國現代文化也不可能就是西方“現代性”的重寫。

二、死亡:麵對還是放縱

如殘葉濺,

血在我們

腳上,

生命便是

死神唇邊

的笑。

半死的月下,

載飲載歌,

裂喉的音

隨北風飄散。

籲!

撫慰你所愛的去。

開你戶牖

使其羞怯,

征塵蒙其

可愛之眼了。

此是生命

之羞怯

與憤怒麼?

如殘葉濺

血在我們

腳上。

生命便是

死神唇邊

的笑。

——李金發《有感》

詩人的靈感觸動於飄落的殘葉,想來當是一個深秋,北來的寒風把片片落葉撒向路上的行人。自然生命的凋零予詩人的影響總是很大的,尤其是對於素有傷秋傳統的中國詩人。自然界的生命的衰敗似乎總象征著人的生命的蕭條。詩人從落葉中仿佛看出了飛濺的血星,與人一樣殷紅殷紅的鮮血,血流盡了,生命便告結束。其實,人就像這片片的樹葉一樣,衰弱乏力,在命運的風暴麵前不堪一擊,死亡就像一位麵無表情的巨神偷偷地隱身在大幕之後,在人生的戲劇上演得最精彩的時候冷不防刺來致命的一刀,在死神腳步一刻不停的催促下,人的一生都在匆忙中度過,白駒過隙,何其短暫!而且富有諷刺意味的是,如此短暫的人生,我們惟一有能力預知的必然是毀滅我們的死亡,我們漂泊的生命最終都統統被吸入了死亡的黑洞。沒有它,人反倒是不可思議的!是死神肯定了我們,死神的斷魂刀下飛濺的鮮血,就是生命最燦爛的色彩,是人徹徹底底、真真實實的笑容,就像人們見到凋零的落葉才感到它也是有過生命的一樣。值得注意的是,在死亡的喪鍾行將敲響的時候,李金發不自覺地接近了中國古人“及時行樂”的思想。在慘淡的月色中,“載飲載歌”,自我放縱,打開那扇與世隔絕的房門,撫慰自己鍾情的戀人去吧,讓她羞怯地接受愛的溫暖,碌碌人生的征塵已使她明亮的雙眸黯然失色了。然而寫到這裏,多愁善感的詩人又輾轉思忖了,這短暫的歡樂,難道就是生命的意義嗎?說來說去,決定人生命的不還是死亡嗎?全詩在重複開篇中結束,蕩滌著一股悠長深沉的悲哀。

這首詩長句分行,每行簡潔短促,給讀者心靈以有力的敲擊,同時在整體情緒上又沉重深長,餘韻無窮。

同前一首關於生命的表述一樣,李金發對“死亡”這一廣泛見於西方現代主義詩歌中的命題亦作了深刻的揭示,“生命便是/死神唇邊/的笑”。這樣從“死亡”的維度出發反照“生命”的價值,頗得西方現代哲學之真髓,而如此獨特的內蘊深厚的感念卻以如此大幅度的抽象而出之,也屬於西方現代詩藝的特質。隻是在另一方麵,我們同樣發現,詩人情緒的啟動-感時傷秋以及麵對死亡的選擇-及時行樂卻依然透出了中國士大夫文人的精神取向,“自古逢秋悲寂寥”、“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式的抒情對我們都不陌生。

“現代”的主題包裹著傳統文化的意緒,這是李金發詩歌的重要特征,也可以說是整個中國現代新詩的典型。

三、人格:現代靈魂的剖白

我不騙你,我不是什麼詩人,

縱然我愛的是白石的堅貞,

青鬆和大海,鴉背馱著夕陽,

黃昏裏織滿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愛英雄,還愛高山,

我愛一幅國旗在風中招展,

自從鵝黃到古銅色的菊花。

記著我的糧食是一壺苦茶!

可是還有一個我,你怕不怕?——

蒼蠅似的思想,垃圾桶裏爬。

——聞一多《口供》

什麼是“口供”?失去自由的人向刑事訴訟機關陳述自我的言行,交待自己的動機、意圖,這就是所謂的“口供”。“口供”因之而具有了兩重含義:不得不“供”,老老實實地“供”。

那麼,聞一多又為什麼非得“招供”不可呢?這與他當時的思想變化有關。“五四”時期的聞一多曾經迸發出那麼昂揚的青春熱情,那麼瑰麗的人生幻想,盡管他時刻都忍受著汙濁現實的刺激,他也從未放棄過青春期的追求、青年人的自信,在他所熱衷的唯美主義追求、“為藝術而藝術”的目標裏,我們可以相當清楚地看到,聞一多堅信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那麼一些偉大、光輝而聖潔的事物,它值得我們去奮鬥、去追求,甚至奉獻出自己寶貴的生命。而詩人自己,當然也就是一位品德高尚、精神超邁的仁人誌士了。他願將自己的“脂膏”,“不息地流向人間,/培出慰藉底花兒,/結成快樂底果子!”搗破世人的監獄,救出那些受困的靈魂(《紅燭》序詩);“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真個做了藝術底殉者!/忠烈的亡魂啊!”(《藝術底忠臣》)但所有這一切,都帶著初涉人生的青年人那特有的純淨和稚嫩,因為它們畢竟是一位封閉在學校裏的書生的一廂情願。此時此刻,他還沒有條件對中國社會的現實進行更真切的體驗和認識,同時也還缺乏對自我的嚴肅認真的反省和剖析。在中國,一位偉大的思想家的成熟必當以這兩個方麵為先決條件。清華畢業後,聞一多隨即赴美留學,在這塊工業化的西方土地上,他又表現出了異常濃厚的民族情緒與民族自衛心理,以至始終都與美國社會取著一種“格格不入”的疏離姿態。這一特殊的心境,也使得他格外地捍衛著自己的“純白”與“高潔”,以“東方底詩魂陶元亮”自比(參見《憶菊》),因而要對自我作出深刻的“懺悔”,也是根本不可能的。所幸的在於,聞一多並不是那種停滯不前的藝術家,他的思想能夠隨著時代的進步、人生閱曆的增加而不斷向前開拓,不斷深化發展。創作《死水》的1926~1928年正是詩人廣泛接觸真實的人生,重新思索自我的時候。年前,聞一多由徐誌摩介紹,結束了鄉村的“半隱居”生活,前往北京藝術專科學校任教務長。年初,他即回浠水將家眷接到北京,算是真正有了自己的獨立的“家”,至此,麵對中國社會的真實人生是徹底地展開了。同《紅燭》裏所顯示的思維習慣相似,詩人的所有人生體驗都是從對自我的體驗開始的(這或許是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顯著特色吧)。在實際的人生遭遇中,詩人對自己的內心世界的細微體察執拗地糾纏住他的靈魂,讓他驚訝、歎息,詩人不吐不快!這就是“招供”的緣起吧。至於“老老實實”,這自然是聞一多為人處世的一貫立場。

聞一多“供”了些什麼呢?

開門見山就讓人大吃一驚:“我不騙你,我不是什麼詩人”。這話從何談起呢?明明是一位大名鼎鼎的詩人,曾以他的《紅燭》震動了中國現代詩壇;又明明是一位熱愛詩歌的藝術家,為了詩,為了藝術,他甚至可以獻出自己的生命;況且就是在“口供”的前後,他還全身心地撲在《詩鐫》、《新月》等詩歌刊物的編輯組織工作上。一方麵是超乎常人的熱愛和執著,一方麵卻又是斷然決絕的表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是君子風度的謙遜之辭嗎?不是,在中國,故作謙虛的恭順往往都包含著某些令人作嘔的心理意識,聞一多不屬於這樣的人。這裏的“詩人”,當有其特殊的含義,有它特殊的要求。聞一多認為,自己並沒有達到那樣的“要求”,也並不具備那樣的“內涵”,所以也就“不是什麼詩人”。

“縱然”一詞引出了一係列的誌趣、理想和情操,還似乎都是所謂詩人的特征。歸納起來,特征有五:

其一,誌向純淨高雅、堅定不移,即詩中所謂的“白石的堅貞”。

其二,有豐富的想象力,善於創造優美的藝術境界,詩中描繪著這一境界:“青鬆和大海,鴉背馱著夕陽,/黃昏裏織滿了蝙蝠的翅膀。”

其三是英雄主義的人格理想。“我愛英雄,還愛高山”。

其四是民族主義的情懷:“我愛一幅國旗在風中招展,/自從鵝黃到古銅色的菊花。”聞一多是素愛菊花的,他曾把菊花盛開的景象視為祖國繁榮的象征(《憶菊》),這裏的“菊花”亦當作此理解。

其五是自甘寂寞的人生態度,“我的糧食是一壺苦茶”。

這五個方麵的精神特征都是“詩人”的,因為它們都是這樣的典雅、高潔乃至有些“神聖”。正如聞一多在《紅燭·詩人》中所說,詩人具有超功利的超世俗的精神價值,他的理想直奔白雲深處的天國。在那個時候,他所理解的“詩人”大體上是與這五個特征相吻合的。但是,在今天,詩人除了繼續受到這些精神的浸潤外,又覺察到了內心世界的另一麵。詩人另起一段,觸目驚心地展現了一個可怕的“我”:“蒼蠅似的思想,垃圾桶裏爬。”有的評論家認為,這是描寫現實,寫“舊中國是黑暗的,令人厭惡的,形容之為‘垃圾桶’,是一種沉痛的詛咒聲,如同說‘一溝絕望的死水’一樣”。我認為這仍然未能充分意識到聞一多在這首詩中所表現的自我反省、自我解剖意圖。既然是“口供”,當首先與個人的思想行為密切相關。詩人既突出了自己屬於“詩人”的一麵,又刻畫了自己內心深處那“黑暗”的一隅。不要責備它的醜陋,也不要嘲笑詩人竟有這樣的汙穢,因為它實在代表了所有人性的本質:偉大與渺小、美麗與猥瑣的奇妙結合,隻不過別人不敢正視,不願承認,而聞一多卻有這一驚人的勇氣罷了!

恐怕也隻有敢於正視人自身弱點的思想家才是真正偉大的思想家,也隻有敢於表現人自身弱點的詩人才是偉大的詩人。聞一多以自我解剖作《死水》的序幕,是意味深長的。

中國傳統的知識分子不僅缺乏“直麵人生”的勇氣,而且更缺乏自我解剖的真誠,引入了個性主義與人道主義精神的中國現代文化則開始了對這一傳統的改造。以《真我集》走向詩壇的聞一多總讓我們想到魯迅。的確,魯迅和聞一多幾乎可以說就代表了現代中國的“良心”和誠摯。

四、愛情:人生的“狼狽”

假如流水上一抹斜陽

悠悠的來了,悠悠的去了;

假如那時不是我不留你,

那顆心不由我作主了。

假如又是灰色的黃昏

藏滿了蝙蝠的翅膀;

假如那時不是我不念你,

那時的心什麼也不能想。

假如落葉像敗陣紛逃,

暗影在我這窗前睥睨;

假如這顆心不是我的了,

女人,教它如何想你?

假如秋夜也這般的寂寥……

嘿!這是誰在我耳邊講話?

這分明不是你的聲音,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