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感覺那麼清鮮
哦,我活著是一粒沙
哦,我死後是一粒沙
我已經完全相信你了,三危山下
未來是什麼樣子無關緊要
未來無論發生什麼事
都要平心靜氣
——傅天琳《未來與未來佛》
這首詩是詩人遊覽敦煌石窟後所寫,也是傅天琳詩歌中直接思索“形而上”歸宿的為數不多的詩篇之一。
對於茫茫天地間孤單地行走著的人,未來是什麼?歸宿在哪裏?誰也說不清。人隻能一步步吃力地走,卻難以把握命運的脈搏。但區別於動物的人偏偏又要執拗地追問未來,追問歸宿。誰最有權利回答這個問題呢?在西方是上帝,在中國是佛陀。詩人懷著十二分的虔誠給未來佛獻上了一枝素燭。虛無縹緲的香火之中,是佛陀內蘊豐富的寬大襟懷和深邃的微笑。對人生最大的秘密了如指掌的未來佛君臨上界,在升騰的迷霧中用“平放的五指”暗示世人,就在那混沌初開的一瞬間,詩人也仿佛頓悟了那個“鬧鍾鬧不醒”的未來。這個“未來”,又超出了一般時間上的意義,它代表著超越現世的永恒,在那裏,再沒有催人生命的時間流逝,一切“滿懷意義”。接下去,詩人的情緒又逐漸跌回到現實。能夠超脫時空,大智若愚地靜觀滄海桑田的也隻有佛陀。人是不能的,永遠不能!一千年前的空氣雖然“清鮮”,但對於詩人短暫的生命來說不過隻是一瞬間的呼吸而已,一千年前的空氣,在一千年之後依然存在,也依然“清鮮”,但我等又在何處呢?人不過是大千世界中一顆微不足道的沙粒,活著是,死後更是。這是詩人對人自身命運的真切體驗。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生長在中國文化環境中,也習慣於在甜味中過濾體驗的傅天琳,並沒有像西方現代詩人那樣人格分裂、痛不欲生。人之宿命如此,人又有什麼辦法呢?那麼,拋開一切過於固執的窮根究底吧,“未來是什麼樣子無關緊要/未來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平心靜氣”,這是雍容嫻靜的未來佛給予詩人的第二次“頓悟”。而就中國傳統的審美理想來看,這一次頓悟比第一次更高級、更難得。恰如莊子語:“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托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於隙也,不能說其誌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莊子·盜蹠》)
這首詩比較典型地表現了在傳統與西方兩極間彷徨的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人生信仰。
八、生存:危險的旅程
流嗬,流嗬,
馨香的體溫,
安靜,安靜,
流進寶寶小小的生命,
你的開始在我的心裏,
當我和你的父親
洋溢著愛情。
合起你的嘴來嗬,
別學成人造作的聲音,
讓我的被時流衝去的麵容
遠遠親近著你的,乖乖!
去了,去了
我們多麼羨慕你
柔和的聲帶。
搖嗬,搖嗬,
初生的火焰,
雖然我黑長的頭發把你覆蓋,
雖然我把你放進小小的身體,
你也就要來了,來到成人的世界裏,
搖嗬,搖嗬,
我的憂鬱,我的歡喜。
來嗬,來嗬,
無事的夢,
輕輕,輕輕,
落上寶寶微笑的眼睛,
等長大了你就要帶著罪名,
從四麵八方的嘴裏,
籠罩來的批評。
但願你有無數的黃金
使你享到美德的永存,
一半掩遮,一半認真,
睡嗬,睡嗬,
在你的隔離的世界裏,
別讓任何敏銳的感覺
使你迷惑,使你苦痛。
睡嗬,睡嗬,我心的化身,
惡意的命運已和你同行,
它就要和我一起撫養
你的一生,你的純淨。
去吧,去吧,
為了幸福,
寶寶,先不要蘇醒。
1941年10月
——穆旦《搖籃歌——贈阿咪》
如果說梁小斌《我與這個世界並無仇恨》是對現代中國人倫關係的無奈的感念,那麼穆旦的《搖籃歌》則是對這一文化現象的深刻反思和開掘。它借著對一位孩子的生存的展望,揭示了人倫文化是如何在製造著我們的人生旅程,而這一旅程又充滿了怎樣的危機和艱險。
阿咪是我國著名翻譯家、英國文學學者、詩人王佐良的夫人徐序。王佐良與穆旦是清華大學和西南聯大外文係的同班同學,當王佐良夫婦的第一個孩子誕生後,穆旦特地作《搖籃歌》相贈送。
整首詩作的構思頗為獨特,它既有別於傳統意義上的禮節性慶賀,甚至也與通常我們所熟悉的那種“搖籃歌”模式大相徑庭:它並不僅僅是來自母親的輕柔的撫拍和溫潤的關愛,而是在一位母親的舐犢之情中滲透了對人生、對生命前程的深遠的憂慮。除了對孩子的撫愛之外,這位母親顯然更關心著作為人的人格的獨立和生命的真諦,“她”所憂慮的是我們的這個世界究竟能為這個新生的生命提供什麼,而這個稚嫩的生命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又將如何來應付世界的複雜和迷亂?母親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你看,“時流”可能會像改變母親的麵容一樣地改變“你”的性格,讓“你”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虛偽和造作,同時,“你”所置身的世界也布滿了荊棘和敵意,“你”所獲得的每一份成功和喜悅也可能招致他人的妒嫉,最終會經曆“眾口鑠金”的痛苦。那麼,在這樣的世界上,“你”又將如何棲身,如何應對呢?詩人不無諷刺地感歎說:“但願你有無數的黃金/使你享到美德的永存,/一半掩遮,一半認真”,掩遮和認真“巧妙”配合或許就是中國古訓的“難得糊塗”吧。然而這“糊塗”出自如魯迅般堅韌和直率的穆旦之口,卻不能不說是一種沉痛的反諷!至於黃金所換來的美德則是詩人對擱淺在資本主義時代的封建中國的深刻洞察。金錢的力量已經無所不至,而虛假的道德卻還在粉墨登場。當我們抨擊西方社會的“金錢關係”時,卻似乎忘了“有錢能使鬼推磨”的更真實更可怕的景象其實是在中國。金錢控製著社會發展,這並不可怕,可怕的倒是本該純潔的道德和信仰竟然也可以為金錢所蝕空!
而對搖籃裏的孩子,母親的情感是複雜的,她盼望著他的成長,但又憂慮著他的長大,個中滋味似一言難盡,於是“先不要蘇醒”便成了無可奈何的選擇。
九、自我:輪回中的異化
我們的父親,祖父,曾祖,
多少古人借他們還魂,
多少個骷髏露齒冷笑,
當他們探進豐潤的麵孔,
計議,詆毀,或者祝福,
雖然現在他們是死了,
雖然他們從沒有活過,
卻已留下了不死的記憶,
當我們乞求自己的生活,
在形成我們的一把灰塵裏,
我們是沉默,沉默,又沉默,
在祭祖的發黴的頂樓裏,
用嗅覺摸索一定的途徑,
有一點異味我們逃跑,
我們的話聲說在背後,
有誰敢叫出不同的聲音?
不甘於恐懼,他終要被放逐,
這個恩給我們的仇敵,
一切的繁華是我們做出,
我們被稱為社會的砥柱,
因為,你知道,我們是
不敗的英雄,有一條軟骨,
我們也聽過什麼是對錯,
雖然我們是在啃齧,啃齧
所有的新芽和舊果。
1941年3月
——穆旦《鼠穴》
據說,生命輪回的重要依據是我們生前所形成的基本品質和個性,也就是說,我們今生的精神境界最終決定了來世的生存狀態。姑且不論這種說法的科學性吧,但我們卻從穆旦的這首詩歌中切切實實地讀出了一種“輪回”的深意。“我們的父親,祖父,曾祖”這曆代的先輩都“輪回”成了老鼠,是因為他們的個性特征和精神境界與老鼠有了諸多的相通之處。
正是這些老鼠慣於生活在一種竊竊私語和勾心鬥角之中,“計議,詆毀,或者祝福”,他們是“沉默的國民”(魯迅語),生活在祖先、“曆史和數目”的沉重的傳統之中,沒有進取和創造的勇氣,而且對一切“標新立異”的異端都極盡迫害打擊之能事,他們“骨頭”最軟,貢獻最小,但卻會啃齧“所有的新芽和舊果”,甚至還因此享受著“社會的砥柱”的美譽。這些老鼠般的靈魂曾經寄居在作為“人”的祖先們的身上,我們的祖先從來沒有像人一樣的堂堂正正的活著,祖先的記憶又一代一代地傳到了我們的身上,它讓我們的世界也成為實質上的“鼠穴”。
老鼠式的生存是穆旦對中國國民性的一種隱喻,在中國現代詩史上,穆旦幾乎是惟一一位繼承了魯迅“改造國民性”追求的詩人。
“改造國民性”思想是中國現代文化最可寶貴的卻又經常遭到人們懷疑和肢解的組成部分。每一個關心現代中國文化建設的中國人都應當格外珍視從魯迅到穆旦的這一份精神遺產。
十、語言:傳統的與現代的
五月裏來菜花香
布穀流連催人忙
萬物滋長天明媚
浪子遠遊思家鄉
勃朗寧,毛瑟,三號手提式,
或是爆進人肉去的左輪,
它們能給我絕望後的快樂,
對著漆黑的槍口,你就會看見
從曆史的扭轉的彈道裏,
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誕生。
無盡的陰謀;生產的痛楚是你們的,
是你們教了我魯迅的雜文。
負心兒郎多情女
荷花池旁訂誓盟
而今獨自倚欄想
落花飛絮滿天空
而五月的黃昏是那樣的朦朧!
在火炬的行列叫喊過去以後,
誰也不會看見的
被恭維的街道就把他們傾出,
在報上登過救濟民生的談話後,
誰也不會看見的
愚蠢的人們就撲進泥沼裏,
而謀害者,凱歌著五月的自由,
緊握一切無形電力的總樞紐。
春花秋月何時了
郊外墓草又一新
昔日前來痛哭者
已隨輕風化灰塵
還有五月的黃昏輕網著銀絲,
誘惑,溶化,捉捕多年的記憶,
掛在柳梢頭,一串光明的聯想……
浮在空氣的小溪裏,把熱情拉長……
於是吹出些泡沫,我沉到底,
安心守住了你們古老的監獄,
一個封建社會擱淺在資本主義的曆史裏。
一葉扁舟碧江上
晚霞炊煙不分明
良辰美景共飲酒
你一杯來我一盅
而我是來饗宴五月的晚餐,
在炮火映出的影子裏,
在我交換著敵視,大聲談笑,
我要在你們之上,做一個主人,
直到提審的鍾聲敲過了十二點。
因為你們知道的,在我的懷裏
藏著一個黑色小東西,
流氓,騙子,匪棍,我們一起,
在混亂的街上走——
他們夢見鐵拐李
醜陋乞丐是仙人
遊遍天下厭塵世
一飛飛上九層雲
1940年11月
——穆旦《五月》
這是穆旦創作的一首不同凡響的詩歌,同時也可以說是整個中國詩史上最奇特的作品之一。
奇就奇在這首詩歌當中竟然同時出現了兩種詩體:舊體與新體,而且乍一看,這兩種詩體不僅話語方式不同,時代特征有異,而且在各自所傳達的思想內涵方麵也似乎沒有什麼必然的聯係。例如,第一段舊體詩的“五月風光”明媚、輕快;而第二段新詩卻呈現了一個混亂、危險的社會。前者是古典的,溫情,後者卻是現代的,躁動,兩種好像完全不能“並置”在一個時代之中。以後的幾段也莫不如此:一邊是青年男女的愛情故事,一邊是當代政治的陰謀詭計;一邊是“逝者如斯”的人世滄桑,一邊卻是曆史揮之不去的陰影(“一個封建社會擱淺在資本主義的曆史裏”);一邊是迷離的江景和歡洽的聚會,一邊又是戰爭彌漫的當代以及人與人之間的敵視。詩人穆旦為什麼要把如此“風馬牛不相及”的景象擺放在一起,他究竟想借此傳達一種什麼樣的情感呢?這可能是每一位初讀《五月》的讀者都感到困惑的東西。
然而,在最初的困惑之後,你細讀全詩就可能會逐漸發現其中的奧妙來。詩歌雖然是多種詩體、多種聲音、多種景象的並陳,但它們卻絕不是雜亂無章的一團,其中顯然包含著一條潛在的卻又是清晰的思路,這就是幾乎所有的舊體詩段落都在傳達著一種典雅、溫和、超脫的古老東方情調;而所有的新詩段落都一再描繪著當代的混亂、危險、陰謀和敵視,而且前一段的舊詩與後一段的新詩其實在主題上具有同一性,它們分別可以概括為“時代風貌”、“社會風情”、“人世滄桑”、“人倫關係”。在每一個主題上新舊體詩所傳達的不同的內容和不同的情調,也就構成了一種別有意味的互相對照,古典的寧靜反襯了現代的喧囂,而現代生活的描繪卻也因為它的真實可感而反照出了古典藝術境界的悠遠和飄渺。值得注意的還在於,詩人穆旦的這種並陳和對照並不僅僅是為了再現古今社會曆史的差異和新舊體詩藝術的不同,他分明有著自己的情感傾向和思想判斷,比如他將自己對當代生活的絕望稱之為“是得到了二次的誕生”,並與魯迅的智慧相接通,這裏因直麵人生而產生的凝重的美學效果同時又構成了對古典詩意的某種衝擊,它似乎暗示我們,什麼樣的美是輕靈得沒有分量,什麼樣的善是痛苦而真實的,同樣,“一個封建社會擱淺在資本主義的曆史裏”,這觸目驚心的曆史事實也並不是真能如古人所詠“已隨輕風化灰塵”了,它仍然對現實的中國社會和中國人產生著決定性的影響,於是,古典詩情與現代人真實感受之間的分裂、錯位又一次呈現了出來。正如詩人多次感慨的那樣:“我有時想從舊詩獲得點什麼,抱著這目的去讀它,但總是失望而罷。”
承受了幾千年的文化重壓,足踏著幾千年語言的陳跡,一位現代文化人的創造空間究竟在哪裏,這種文化創造的可能性又有多大?穆旦的這番別出心裁的努力不能不說是耐人尋味的。
第四卷 中國現代文學與西方文化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