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的七月,不爭氣的我又輸了,我捏著那十元錢在一個山梁上坐了許久,最後我一狠心走進了供銷社,打了十元錢的酒。當我看著那晶瑩的液體帶著醇烈的芳香汩汩汩地流進瓶子,我的眼淚卻來了。我順著小路往回走,二十二歲的身體卻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沉重與疲憊。在與村子相對的山梁上,我遠遠地就看見父親像一隻老鷹,蹴在大門口,他手裏長長的煙鍋不停地噴出煙來,像一列鑽出隧道的火車。父親站了起來,他伸了一個非常舒展的懶腰,身體像蜷縮了一個春天的花朵盡情地舒展開來,兩隻長長的胳膊伸了伸,還上下起伏了幾下,那是一種飛翔的姿勢呀!父親真像一隻要飛起來的老鷹。我想我手中的酒瓶在夕陽的餘輝裏一定放射出耀眼的光芒,這光芒一定照亮了父親的眼睛,父親一定聞到了代表著喜慶與快樂的酒香。
在父親的注視下走完一段上坡下坡的路,我感到渾身的不自在,兩條腿仿佛給什麼絆著一般,不足一裏路,我卻走了十幾分鍾,走出一身大汗來。剛剛走到大門口,父親就對著院子喊:"紅紅,快把涼水給你哥哥端出來。端上兩大碗!"
我再也忍不住鬱結的悲傷,一放聲就哭了出來,兩腿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我說我沒考上!
父親一揚手裏的長煙鍋,打在那兩瓶酒上,酒瓶碎得十分徹底,酒像月光一樣灑了一地,醇烈的酒香彌漫開來。
妹妹正端著水出來,由於驚嚇,碗掉在地上碎了。
父親一轉身走向了山頂。夕陽將父親的身影扯得很長。我默默地跟在父親的身後,我想父親會轉過身來給我一煙鍋、兩煙鍋……甚至更多,我渴望這樣。然而,父親沒有。到了山頂,父親又裝了一鍋煙,吸了一鍋又一鍋,最後父親說做官中狀元都是出在祖墳裏,咱墳裏沒下。我對父親說,爹,你再給我一年時間!父親抬起頭看看沒說什麼,他隻是抽著煙凝望著天空。
開學了,父親再次拉著毛驢馱著鋪蓋送我上學,一路上我們沒有說一句話,可是我卻聽到了更多的語言無法表達的話語。父親走在我的前麵,他的背駝得愈發厲害了,讓我想起門台上那棵旱了多年的彎脖榆樹來。我的淚一直流到了學校。
後來,我終於用那十元錢打回酒來了,那是一種非常廉價的散酒,用黑缸盛著,有一斤的勺子,有半斤的勺子。因此買那種酒叫打。可是即使再廉價它也是酒啊。它代表著喜慶與歡樂,它就是節日。除非過年婚娶能喝到酒外,再是很難喝到酒的。用家鄉人的話說酒是有閑錢的人喝的。家鄉人沒有閑錢。家鄉人的錢比家鄉人還忙。
父親醉了,把我也弄得醉意朦朧。他拉著我的手直叫我兄弟。這讓我想起他拉著我家的那頭老牛叫兄弟的情景。我想我不是個好兒子,我讓他跟著我受了四年的折磨,如果我第一年就考上,我的父親或許不會醉成這個樣子,更不會喊我兄弟的。
父親要為我舉辦村子裏最豐盛的宴席,我說算了,這幾年把家裏拖累的。可父親說這是啥事,這事能輕易讓過去!
這是咱祖祖輩輩最大的節日,砸鍋賣鐵也得過大了。
從考上大學到畢業,我一直奔波於塵世之中,往來於凡俗之間,忙著娶妻生子,忙著房子、兒子、票子以及多彩的人情禮儀,幾乎擠不出什麼閑錢來買名貴的酒。後來我終於擠出點閑錢來買了上好的酒,送回鄉下。可是當父親聽說這酒一瓶就四百多元時說酒沒有貴賤,隻是心情有貴賤。我點點頭,父親沒有文化,更不是哲人,可是他說出的話常常讓我要思考許久許久……
那瓶酒至今還放在家裏的棗木老櫃中,因為父親自己喝覺得沒意思,拿出來招待人卻又覺得太奢侈。
未捅破的秘密
馬德
我洗澡,父親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說,爸爸,給我搓搓背吧。就在父親給我搓背的那一刹那間,不知怎的,我竟哭了,而父親也淚流滿麵……
父親是個搓澡工。我已經很大了,也沒有人喊我的大名,隻是說,他啊,是搓澡工家的小子,學習不賴。即便是在誇我,我也會遠遠地走開。
記得有一年夏天的晚上,我在用水衝涼澡,父親說:“小子,來,我給你搓搓背!”我有些不冷不熱地說:“你給別人搓去吧,我用不著你搓。”說完後,我把剩餘的水一下子兜頭澆下來,一轉身,就進屋去了。黑暗中,隻剩下父親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