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愛如歌,每一章都自成一體,每一節都澎湃激昂,每一個音符都完美無缺。母愛是首無言的歌,總會在某個午後,某個黃昏,某個黑夜,輕輕響起!
巴甘的蝴蝶
鮑爾吉·原野
你哪裏也不去,和大舅在一起。我走了之後,每年夏天變成蝴蝶來看你。
(一)
人說巴甘長得像女孩:粉紅的臉蛋上有一層黃絨毛,笑起來眼睛像弓一樣彎著。
他家在內蒙古東科爾沁的赫熱塔拉村,春冬蕭瑟,夏天才像草原。大片綠草上,黃花先開,六片小花瓣貼在地皮上,馬都踩不死。鈴蘭花等到矢車菊開敗才綻放。每到這個時候,巴甘比大人還忙;他采一朵鈴蘭花,跑幾步蹲下,再采紅火苗似的薩日朗花。那時他三四歲,還穿著開襠褲,經常露出兩瓣屁股。
媽媽說:“老天爺弄錯了,巴甘怎麼成了男孩兒呢?他是閏女。”
媽媽告訴巴甘不要揪花,說花會疼。他就把花連土挖出來,澆點水,隨便栽到什麼地方。這些地方包括箱子裏,大舅江其布的煙荷包裏,收音機後麵,還有西屋的皮靴裏。到了冬天,屋裏還能發現幹燥烈縫的泥蛋蛋,上麵有指痕和幹得像煙葉一樣的小花。
巴甘的父親敏山被火車撞死了。他和媽媽烏銀花一起生活,莊稼活——比如割玉米,由大舅江其布幫忙。大舅獨身,隻有一匹3歲的雪青色騸馬。媽媽死後,大舅搬過來和巴甘過。
媽媽得的不知是什麼病,其實巴甘也不知什麼叫“病”。媽媽躺在炕上,什麼活都不幹,額頭上蒙一塊折迭的藍色濕毛巾。許多人陸續來看望她,包括從來沒見過後、穿一件可笑的紅風衣的80歲的老太太,穿舊鐵路製服的人,手指肚裂口貼滿白色膠布的人。這些人拿來點心和自己家種的西紅柿,拿來斯琴畢力格的歌唱磁帶,媽媽像看不見。平時別說點心,就是塑料的綠發夾,她也會驚喜地捧在手裏。
“巴甘,拿過去吃吧!”媽媽指著有嫦娥圖案的點心盒子,說罷闔目。不管這些人什麼時間進來,什麼時間走,也不管他們臨走進久久凝視的目光。巴甘坐在紅堂櫃下麵的小板凳上,用草編辮子,聽大人說話,但他聽不懂。有時媽媽和大舅說話,把巴甘攆出屋。他偷聽,媽媽哭,一聲蓋過一聲,舅舅無語。這就是“病”?
晚上,巴甘躺在媽媽身邊。媽媽摸他頭頂的兩個旋兒,看他的耳朵、鼻子,捏他的小胖手。
“巴甘,媽媽要走了。”
“去哪裏?”
“媽媽到了那個地方,就不再回來了。”
巴甘警惕地坐起身。
“巴甘,每個人有一天都要出遠門,去一個地方。爸爸不是這樣的嗎?”
巴甘問:“那麼,我要去哪裏?”
“你哪裏也不去,和大舅在一起。我走了之後,每年夏天變成蝴蝶來看你。”
變成蝴蝶?媽媽這麼神奇,她以前為什麼說呢?
“我可以告訴別人嗎?”巴甘問。
媽媽搖頭。過一會兒,說:“有一天,村裏人來咱們家,把我抬走。那時候我已經不說話,也不睜眼睛了。你不要哭,也不要喊我。我不是能變成蝴蝶嗎?”
“變成蝴蝶就說不出話?”
媽媽躺著點頭,淚從眼角拉成長條流進耳朵。
她說的真準。有一天,家裏來了很多人,鄰居桑傑的奶奶帶巴甘到西屋,抱著他。幾個人把媽媽抬出去,在外麵,有人掀開她臉上的紗巾,媽媽的臉太白了。人們忙亂著,雨靴踩得到處是泥,江其布舅舅蹲著,用手捏巴甘顫抖的肩頭。
(二)
從那個時候起,赫熱塔拉開始大旱。牧民們覺得今年旱了,明年一定不旱,但年年都旱。種地的時候撒上種子,沒雨。草長得不好,放羊的人把羊趕了很遠還吃不飽,反把膘走丟了。草少了,沙子多起來。沙堆像開玩笑一樣突然出現在公路上,或者堆在桑傑家的房後。小孩子高興,光著腚從上麵滑下來,用胳膊掏洞。裏邊的沙子濕潤深黃,可以攥成團。村裏有好幾家人搬到了草場好的地方。
巴甘看不到那麼多的花了。過去,窪地要麼有深綠的草,要麼在雨後長蘑菇,都會有花。現在全是沙子,也看不到蝴蝶。以前它們在夏季的早晨飄過來飄過去,像紙屑被鼓風機吹得到處飛舞。媽媽變成蝴蝶之後,要用多長時間才能飛回赫熱塔拉呢?中途累了,也許要歇一歇,在通遼或鄭家屯。也許它見到河裏的雲彩,以為是真雲彩,想鑽進去睡一會兒,結果被水衝走了。
那年敖包節過後,巴甘坐舅舅的馬車拉化肥,在老哈河泵站邊上看見蝴蝶。他已經十多歲了,跳下馬車,追那隻紫色的蝴蝶。舅舅喊:
“巴甘!巴甘!”
喊聲越來越遠,蝴蝶在沙丘上飛,然後穿過一片蓬蓬柳。它好像在遠方,一會兒又出現在眼前。巴甘不動了,看著它住遠處飛,一閃一閃,像樹葉子。
後來,他們倆把家搬到奈曼塔拉,舅舅給一個朝鮮族人種水稻,他讀小學三年級。
這裏的學校全是紅磚大瓦房,有升國旗的旗杆,玻璃完好,冬天也不冷。學校有一位青年誌願者,女的,金發黃皮膚,叫文小山,香港人。文老師領他們班的孩子到野外唱歌,夜晚點著篝火講故事。大家都喜歡她和她包裏無窮無盡的好東西:塑料的扛機槍的小人、指甲油、米老鼠形狀的圓珠筆、口香糖、閃光眼影、藏羚羊畫片。每樣東西文老師都有好多個,放在一個牛仔包裏。她時刻背著這個包,遇到誰表現好——比如敢大聲念英語單詞,她就拉開包,拿一樣東西獎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