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即扔掉了那瓶水。
“你給我的純淨水,是不是涼白開?”一進家門,她就問母親。
“是。”母親說,“外麵的假純淨水太多,我怕你喝壞肚子,就給你灌進了涼白開。”她看了她一眼,“有人說你什麼了嗎?”
她不做聲。母親真虛偽,她想,明明是為了省錢,還說是為我好。
“當然,這麼做也能省錢。”母親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又說,“你知道嗎?家裏一個月用七噸水,一噸水八毛五,正好是六塊錢,要是給你買純淨水,一星期兩次體育課,就得四塊錢,快夠我們家一個月的水費了。這麼省下去,一年能省六七十塊錢,能買好幾隻雞呢。”
母親是對的。她知道,作為家裏唯一的純消費者,她沒有能力為家裏掙錢,總有義務為家裏省錢。況且,喝涼白開和喝純淨水對她的身體來說真的也沒什麼區別。可她還是感到有一種莫名的委屈和酸楚。
“同學裏有人笑話你嗎?”母親又問。
她點點頭。
“你怎麼想這件事?”
“我不知道。”
“那你聽聽我的想法。”母親說,“我們是窮,這是真的。不過,再窮,人也得看得起自己,要是看不起自己,心就窮了。心要是窮了,就真窮了。”
她點點頭,方才明白,自己在物質上的在意有多麼小氣和低俗。而母親的精神對她而言又是多麼珍貴的一種純淨水。這種精神在曆經了世態炎涼之後依然健康,依然純粹,依然保持了充分的尊嚴和活力。這,大約就是生活貧窮的人最能升值的財富吧。
後來,她去上體育課,依然拿著母親給她灌的涼白開,也還有同學故意問她:“裏麵是涼白開嗎?”她就沉靜地看著問話的人說:“是。”
再後來,她考上了大學,畢業後找了一個不錯的工作,拿著不菲的薪水。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喝各種名貴的飲料,更不用說純淨水了。可是,隻要在家裏,她還是喜歡喝涼白開。她對我說,她從來沒有喝過比涼白開的味道更好的純淨水。
母親的眼睛
周海亮
她說不行,我得回家看我的兒子。對方說您必須做一下全麵的檢查,我們可以通知您的家人。她說我隻有兒子,我沒有錢……我的錢得留給兒子做手術……
母親的外祖母六十歲以後陷入黑暗,母親的母親五十歲以後雙目失明,母親今年三十五歲,她七歲的兒子,雙目炯炯有神。然而,母親總為他擔驚受怕。有時候,夜裏打一個寒戰,突然醒來,渾身被汗水浸透。
母親知道,她將會變成盲人,她的兒子也可能會變成盲人。是可怕的家族遺傳,避不開,逃不掉。母親曾不想生下她的兒子,但當她試圖結束腹中的小小生命時,動搖了。她流著眼淚對她的母親說,他也是一條生命啊!終於母親生下了他,同時帶給他與生俱來的不幸與災難。可是母親又有幾分慶幸。幾年前她找到千裏之外的一個名醫,醫生告訴她,她和她兒子的眼睛完全可以通過手術醫好,手術越早越好。醫生為母親開出一個天文數字的手術費用。那數字令母親眩暈,母親想也許她一輩子都賺不到這麼多錢。
母親開始瘋了般賺錢。每天她在工廠工作八小時,下班回家安頓好兒子,又要去雇主家中做兩個小時的鍾點工,然後拖著極度疲憊的身軀,再趕往另一個雇主家……她在嚴重透支自己的體力和健康。她吝嗇地對待每一分錢,她知道,每省下一分錢,她的兒子距離手術台就更近了一步。
她的視力每一天都在下降,世界變得愈來愈模糊。有時候,正上著工,她的眼前突然一片黑暗,就連近在咫尺的卡刀都看不見。母親不得不停下來,扶住牆,讓她的視力慢慢恢複。
母親跟醫生談過,醫生說以你和你兒子現在的情況,你的眼睛才是當務之急。她說不,我想讓兒子動手術。醫生說他還小,總還有機會。可是你如果不動手術,肯定變成瞎子。她說我知道,可是我不可能賺夠兩個人手術的錢。醫生說那你能接受你變成瞎子的事實嗎?她說我能接受……我沒有辦法,我隻能接受……
她又接了一份洗衣服的活兒。她努力不讓上司和雇主知道她的眼睛即將失明。她憑聽覺工作,憑記憶走路,用一個個模糊的黑色輪廓來猜測眼前的世界。每天晚上她很晚才回家,隻要兒子沒睡,她都會拿出那個存折,讓兒子念出那上麵的數字。得知兒子的眼睛沒有任何問題,得知存折上麵的數字已經非常接近手術費用,她笑了,笑出一滴眼淚,她的麵前一片黑暗。
隻需要再領一個月的薪水,她就可以帶著兒子去遠方的城市動手術了。而此時的她,已經接近全盲。那個月的薪水裝在她的口袋裏,她走在馬路上,摸索著向前,慢慢往家的方向去,盡管走得很小心,可是身體還是一點一點地接近馬路的中央。一輛汽車衝過來了,她聽到橡膠輪胎在瀝青路麵上摩擦出尖銳刺耳的調子。然後,她的身體便飄了起來。在空中她捂緊口袋,想起自己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