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判斷也是錯的。母親隻知道白天的田壟極少有長蛇溜竄,即使有,也會被嬰兒令人揪心的哭聲嚇跑。但母親忽略了兩種小動物—牛虻和螞蟻,就像忽略了自己雙腿上吸血的螞蟥。相對饑餓和熱窒息而言,牛虻和螞蟻這時是嬰兒最大的敵人。小窪周圍開始並沒有牛虻和螞蟻,是嬰兒特有的體味引來了它們。牛虻六七八個在攻嬰兒的上側;螞蟻數十上百在攻嬰兒的下側。它們選擇的都是嬰兒身體最柔弱的部分,也是嬰兒的要害部位,譬如眼睛,又譬如陰囊。每叮一下,每咬一口,嬰兒都痛得連心。他在拚命地哭,拚命地舞手,拚命地蹬足。嬰兒像熱鍋裏的一條泥鰍,像火炭之上的一個黑奴!
母親忍著被哭聲紮碎的心,忍著奪眶而出的眼淚,母親鐵青著臉,一副誓死力拚的樣子。母親彎腰拔稗,直身甩稗,母親的身影在稻禾和稗草間隱隱閃閃。一聲聲暗哼、一瓣瓣汗珠讓千重萬重的禾葉都為之微微閃顫。這時的母親不再是除奸匡正的強者,而是誤入敵群的困者。所有稗草都在她麵前張牙舞爪,困阻她回家的腳步。這時的母親隻求能殺出重圍,再去解嬰兒之困。用力過猛的母親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母親在心疼嬰孩,又在心疼禾苗,披頭散發的母親神誌有些混亂,精神有些恍惚。
烈日之下,村莊之外,田野之中,一場無聲的混戰就這樣驚心動魄地進行著。毒日和稗草是母親和嬰兒共同的敵人。螞蟥是母親獨自的敵人,隻是母親尚不知道。螞蟻和牛虻是嬰兒獨自的敵人,隻是母親也不知道。母親和嬰兒是心連心的親人,但他們無法互通信息,共同作戰。嬰兒太弱小,他不懂作戰方法,他射出的哭聲,於敵人絲毫無損,卻紮碎了自己戰友的心。母親太愚樸,她隻知道出門後幹完一件事再回家,這是村莊千百年來的約定俗成,就像某種生命基因已種植在她的血脈之中,母親不懂變更圓通。她不知道她本來可以帶著嬰兒逃離戰場。
就這樣,母親拔呀拔呀,嬰兒哭呀哭呀。
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戰鬥。這是一場接近生死的戰鬥。
但在每個夏季,村莊之外的田野都會演繹著同樣的戰鬥。
……
不要擔心戰鬥的結果。母親是村莊祖祖輩輩的母親,嬰兒是村莊世世代代的嬰兒。
隻要村莊一茬一茬鮮活地延伸下來了,母親和嬰兒就不會在戰爭中最終失利。
殺出重圍的母親和嬰兒雖然都已精疲力竭,但畢竟生命還在。吉祥的村莊會舔潤他們疲倦的身子,夜露和星月會重新澆醒他們對日子的憧憬,而秋季報恩的稻穀會供給他們的鐵骨鋼筋以精氣神。
村莊裏的生命總會在星空下的夢夜返青。早晨起來,母親和嬰兒伸一下懶腰,就發現彼此又像夏雨過後那一枚枚舒展自如的樹葉。
農事依然繁忙。
母親的故事
安徒生
當她回到自己的家裏,發現她的孩子正睡在搖籃裏,小臉粉嫩嫩的,像月亮一樣靜謐。
一個母親坐在她孩子的身旁,非常焦慮,因為她害怕孩子會死去。他的小臉蛋已經沒有血色,眼睛也閉起來了。母親望著這個小小的人兒,樣子比以前更愁苦。
有人在敲門。一個窮苦的老頭兒走進來了。他裹著一件寬大得像馬氈一樣的衣服。外麵是寒冷的冬天,一切都被雪和冰覆蓋了,風吹得厲害,刺人的麵孔。
當孩子暫時睡著的時候,母親走過去,在火爐上的一個小罐子裏倒一點兒啤酒,為的是讓這老人喝了暖一下。老人坐下來,搖著搖籃。母親也在他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望著呼吸很困難的孩子,握著他的一隻小手。
“我們的上帝不會把他從我手中奪去的!”她說。
這個老頭兒——他就是死神——用一種奇怪的姿勢點了點頭,好像是說“是”,又像“不是”。母親低下頭來望著地麵,眼淚沿著雙頰向下流。她的頭非常沉重,她三天三夜沒有合過眼了。現在她睡著了,不過隻睡了片刻;忽然她驚醒過來,打了個寒戰。
“這是怎麼一回事?”她說,同時向四周望望。老頭兒不見了,她的孩子也不見了——他已經把他帶走了。牆角那兒的一座老鍾在發出噝噝的聲音,“撲通!”那個鉛做的老鍾擺落到地上了。鍾也停止了活動。
這個可憐的母親跑到門外來,喊著她的孩子。
外麵的雪地上坐著一個穿黑長袍的女人,她說:“我看到死神抱著你的孩子跑走了。他跑起路來比風還快。凡是他所拿走的東西,他永遠也不會再送回來!”
“請告訴我,他朝哪個方向走了?”母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