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守望峽穀_周濤(2 / 3)

演出者觀看一出不可能開場的戲,那麼他(她)們守望和等待的究竟是什麼呢?

一個民族的這種生存態勢令人不寒而栗。是誰把這麼重大的一個有關人類生存的哲學命題如此強烈地推到了這些茫然無知的人們身上了呢?碗裏有煮苞穀粒,牆上有棄置不用的發黑的弓弩,而幾百米之下,怒江峽穀的接連角上,亞碧羅橋靜靜地期待著,在峽風中抖動著鐵鏈……彼岸正是峽穀的另一麵。

這時,大美人兒出現了——她的狗正比較凶猛地狂吠時,木樓的一角處出現了她。她僅僅用手勢製止了狗,然後對我們歉意地嫣然一笑。她衣衫襤褸,而且還非常過時地戴了一頂舊式布軍帽。她的身上幾乎是布滿了孩子——手裏牽了一個,胸前奶著一個,背後係著一個。但正是在這樣一個被貧困、落後、蒙昧緊緊圍困著的女性身體上,遮掩不住的光芒似的閃出了美的力量。

隻需一眼,你便可以認定她是美的。

然後當你坐進她一貧如洗的家裏,麵對唯一的木床和火塘裏的灰燼,你望著她和她的孩子,語言不通,眼睛黑亮。她非常自然和安詳,仿佛這一切都屬於她而其實並不屬於她,她似乎屬於另一世界,這些都是借來的,暫時的。

她很少說話,隻是有時微微一笑。但是你能感到她對一切都是理解的,完全懂得,因為從她美麗的眼睛裏,流露出坦然的端莊和自然。她那最大的小女孩隻有五歲,躲在她身後,好奇而又害怕。她輕聲地對她耳語,鼓勵她。

我們既不是出於憐憫也不是降低標準,應該承認,她的確是天生麗質。關於這一點,我們同行的三位,分別來自廣州、北京、成都的年輕女作家都承認,雖然她們也都各具風采,而且穿戴得光彩照人,但是她們說:“思蜜紐才是天生麗質。”

思蜜紐就是她的名字,她二十三歲,衣衫襤褸,戴一頂舊式布軍帽,已經生了三個孩子。

最大的那個女孩叫胡蜜花,五歲,睜著一雙新奇略帶恐慌的黑亮大眼睛。那眼睛,即使在最昏暗的角落裏也能發出光亮!這個小姑娘正是她母親的原型,對照著一看,你就明白血統中的美麗是怎樣承襲的,美這種價值連城而又無法購買的品質是怎樣對一些人高度吝嗇卻在另一些不太需要它的地方默默浪費著……胡蜜花真是可愛得令人心酸呀。

我想開玩笑,但是我知道我開的玩笑是真的願望。我說,把這個小姑娘帶走吧,我們可以代表命運,給她一個全新的世界!用最好的文化教育她,讓她隔兩年換一座城市,領略整個中國的風土和文明,像栽培一棵好樹苗那樣,像科學家進行某種試驗那樣,胡蜜花將會成長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讓她改變命運,擺脫她母親留給她的生活軌道,當然僅僅是我們這些外來人的假想,沒什麼實際意義。但是這種假想刺激了我們的想象力,小姑娘的聰明可愛又為這些想象力提供了無窮的可能性。

無疑,她會長成一個出類拔萃的驕傲美人兒,令京華子弟為之傾倒。她舉止高雅,天分獨具,以她的聰明興許是個美麗的天才也保不定,沒準兒正是一個時代的奇葩呢!那時她長大了,她會說:“我生在怒江峽穀,我其實是傈僳人!”這會使她更神、更有魅力。

我們就這麼做著“解救”胡蜜花的白日夢,完全不著邊際、一廂情願,但卻興高采烈跟真的一樣。胡蜜花呢?睜著一雙大眼驚奇地望著我們,有時也跟著笑起來,笑得很好看。她不知道我們在說些什麼,但她知道我們說的事跟她似乎有關,她專注地聽著,但不明白。

不知誰說了一句“她媽媽才不會讓人把她從身邊帶走呢,別說北京,華盛頓也不行”!這是一句老實話,我們看思蜜紐,思蜜紐淺淺地笑著。她懂,但她樂意讓我們高興一會兒,什麼也不說。